蝶儿小筑《烟火红尘》
找来一个安静的下午吧,关掉手机。屋子很静,窗前懒懒地斜射进一方阳光。打开电视机,让我们一起来听一出名叫《红鬃烈马》的老戏。最好再沏上一杯微苦的绿茶,融着茶的清香和苦涩,细细地咂摸一下其中的兴衰浮沉。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好在,听这出戏,我们并没有变傻。虽然说的是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一切似乎离我们很近,因为,我们身上有的毛病,剧中人也有。忽视、妥协、计较游曳戏中,让这出戏充满着浓郁的烟火气息。
应该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悲欢离合的感觉、人生际遇的感慨尽在其中。大幕拉开,一派锦绣,屏开雀选,王允丞相的小女儿王宝钏结彩楼招亲,绣球打在青年乞丐薛平贵的头上。王丞相不喜,意欲毁约。势力的父亲偏生了一个重情的女儿,宝钏不惜舍弃相府的繁华,跟父亲击掌为誓,脱去钗环,和夫君苦守清寒。薛平贵后来降服了红鬃烈马,本来受到唐王的重用,却屡遭岳父连襟的谗毁,去了西凉平叛。
剧情到了这里,本也不错,亲人的冷漠更显宝钏情感的坚贞,小人的陷害更显平贵命运的坎坷。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味道就有些复杂了。似乎谁也没有错,但是整体却有些不对劲。
薛平贵到了西凉,被西凉国代战公主生擒,却得西凉王的看重,把独生女儿代战公主许配于他。不知道他是已经忘记还是根本不在意结发妻子,自己在西凉尽享富贵。老王死后,他继承了王位。十八年的太平富贵光阴轻易过去,偶尔的一天,大雁带来了三姐的血书,他良知感发,又不敢触怒威势逼人的代战公主,撒谎回到中原。武家坡上,他遇到饥寒憔悴的王宝钏,猜疑心起,对妻子百般挑逗。那段西皮快板已成为京剧经典唱段。
结尾是中国式的大团圆。三姐苦尽甘来,被封为昭阳院正宫皇后,她十八年来所受的委屈折磨背弃似乎都在从天而降的荣华中烟消云散。薛本要杀死王允,宝钏求情,反封了他一个位分很高的闲职。
这部戏的剧情,河北梆子和京剧也差不多,不一样的只是,河北梆子中,代战公主被封西宫,虽掌握天下兵权,却对自己偏妃的名分极为不甘,她拔出剑来,就要造反,薛平贵面如土色,王宝钏曲意逢迎,化解了这场危机。
曾经,我很不喜欢这部戏。男人的自私懦弱、女人的势利浅薄,让一切都不够分明,像不阴不晴的天气。
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这部戏,只是不再讨厌。年龄的增长,为生命的天平一边增加了阅历的重量,一边增加了“接受”的砝码,接受生活的复杂,接受人性的缺失,接受命运的无常,接受结局的遗憾。所有的不完美不纯粹构成了烟火红尘。
烟火红尘,这把烟火不是节庆时燃放的礼花,璀璨缤纷;不是寒夜中点燃的火炬,明亮热烈。它是一堆湿柴,点着后,火苗不大,烟气不小。烟熏火燎中,我们的中气不再十足,意气不再饱满,锋芒不再锐利,拨开云雾的感觉越来越淡漠——这也不是坏事,不是吗?毕竟,生活不是时时需要骏马宝剑英俊的佐罗解决所有的不平,更多需要智商平平带有残疾的阿甘做锲而不舍的承受承担打拼。海瑞,这个行为性情一如其号“刚峰”的男人,无论是处在混乱的明朝,还是生活在言论自由的当下,都一样会活得孤独活得另类,他只适合在历史的卷帙中成为阅读者精神上的偶像。
我认识的人中,越来越多的人学佛了。他们不是要以此为信仰,所以不见他们烧香叩拜,持素把斋。他们读佛经,有时也去庙里找僧人开解,是想在这个千变万化越来越跟不上的红尘中,给困惑找一个出口,为心灵找一条出路。一段时间之后,我感觉他们真的比以前平和一些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把“我”放到最醒目最重要的位置,不再经常感到受委屈受忽视了。看似超脱红尘的佛学原本是要解释解决红尘的诸多的问题。
而我本人,也越来越接受了世界的烟火味道。
不仅接受,还要好好地生活。在红尘的烟火上,架一口铁锅,我试着烹调生活的五味。锅下的火苗时明时暗,总也不是我需要的,我常常掌握不好火候。我实在是一个笨拙的厨子,缺乏烹饪的技巧,稍不留神,炒出的菜咸了。要是从前,我会把它倒掉。现在,我向菜里淋几滴醋,加一点糖,又翻炒了几下,出锅时,洒上几颗味精,味道吃起来也还不错。生活原本没有那么多泾渭分明的是非对错,调和其实很重要。
在我对生活的容让中,世界也越来越容让于我。当我是一把利刃时,世界用更加的锋利迎击于我;当我是水的时候,世界也用水的胸怀融汇于我。东坡山行遇雨,醉里,他吟啸徐行,酒醒处,山头斜照相迎,回首来路,“也无风雨也无晴”。雨云和晴光各让了一步,出现了介于激进和沉默之间的中间状态,它避开了你死我活的残忍,避开了物我分明的强烈。此时,适于调整和反思,适于观照与内省。调整为更合适的生活方式,沉思一段时间来的收获和缺失,观照自己对万事万物的理解深度,内省自己的行为动机。也并非如庄子所说的“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只是尽最大努力地对周围多一份宽容。纷繁复杂的社会不是一道逻辑缜密步骤清晰的数学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许多时候,它说不清道不明,又何须说清道明?
看来,许多中国传统戏剧都表现了对世事人生洞察的睿智和豁达,别的不说,作者对人性的弱点是体恤包容的,按照生活的发展脉络确定故事的走向,而非按照人们的道德期待安排情节。《四郎探母》中,杨延辉流落辽邦,在那里娶了铁镜公主,大家也不觉太多的不妥,毕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而且他的停妻再娶与负心关系不大,是形势使然,干嘛要苛责于他?《二堂舍子》中,三圣母被压华山,刘彦昌又娶了王桂英为妻。仙凡之恋因外界的非人力抗拒的因素的干预,造成从此的二人永隔,刘彦昌又选择了一份扎扎实实的柴米油盐的日子,只是对命运的适应而已。
话虽这样说,心里到底有些不甘。也许是还没有被红尘中的烟火熏得脱胎换骨之故。
据说,王宝钏被封了正宫十八天后就死了,老辈人叹息道:世上没有遭不了得罪,却有享不了的福。
真的是这样?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十八年的坚守,夫妻恩爱的信念支撑着王宝钏,有一天,她等待的那个人回来了,可是,她发现这个人和等待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一切也都变得荒谬,她在绝望中黯然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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