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二)
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二)
中国的旧体诗,大体的评价都不如刚成型时候的李杜,中国的古代围棋也有这样两大最高峰:范西屏和施定庵,甚至他们的性格和棋风都分别神似李白和杜甫。同属于浙江海昌(今海宁市)、年纪差不多的他们,在他们颠峰时期曾在浙江当湖(今平湖市)下了十盘棋(也有说下了十多盘的),胜负相当。到今天,当湖十局的精妙还令人生畏,估计是因为不敢超越,聪明人只好都去干别的什么了。反正自他们以后,中国围棋就被小日本远远抛到身后了,直到最近才有些起色。关于这事,我这样说:
记得当湖月似钩,
海昌二妙以棋酬。
后人多恐伤高洁,
任月年年照水流。
惠能之后的那些禅宗和尚,倒是一直胡说八道,打机锋不止。他们把自己得意的一些机锋记录下来,传于他们的弟子方便他们行骗,还弄出什么当头棒喝出来。
历代有许多象我这样的聪明人,偶尔翻到了那些书,很快就掌握了他们的诀窍,打机锋的本事马上就超过绝大部分专业的和尚了。幸好,我们这些人只用这些玩意跟他们斗嘴,让他们难堪一下而已,决不会抢他们的饭碗,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有一次,我跟人到一个庙里和大和尚喝茶谈禅,他提到了一句话:云在青天水在瓶,说是高深无比,被我当场喝止,说他根本就没搞清楚,甚至不知道那句话的来历。
那天的茶不错,但似乎不是顶好的。自然就想到我的偶像苏东坡那个 “坐、请坐、请上座,茶、敬茶、敬香茶”的故事来。饭碗我可以不抢,茶叶还是要骗的,所以就抢过话头。
在和尚疑惑的眼光中,我大概是如下这样说的:
唐朝有个和尚,原本姓韩,法号叫惟俨,开始拜了个并不出名的和尚做师傅,觉得出息不大,就跑到衡山那个叫天下法源的南台寺(这个地方和福严寺极近,顶多三里的路程),找到了石头和尚希迁。
这个石头和尚,是惠能剃度的,但惠能当时年纪大了,就让徒弟之一的青原行思教,后来又转到惠能另一个徒弟怀让那里。石头和尚这个家伙和怀让的另一弟子江西马祖道一两人沆瀣一气,互相勾结,搞起了垄断经营,号称李杜一般的并世二大士。尤其这个石头和尚,聪明得一塌糊涂,是有限的几个不怎么输的专业禅宗辩论选手,人称石头路滑。(这几个人我们后面都要隆重谈到的,出场就简单一点算了。)
石头一看这人是个可造之才,就先送马祖那里搞了几年公关,然后留在身边,密证心法,传其衣钵。惟俨出师后,就跑到澧州药山(今湖南津市境内),大畅禅风,生意做得确实不错,搞一些装修工程都可是使用政府拨款,还可以让太守亲自跑来审查他们的预算。
这个太守叫李翱,算个比较有名的诗人,是韩愈的学生。自古以来,中国的假学生很多,但韩愈倒确实花了些年头教这个李翱写诗,是个扎扎实实的真学生。
李翱来的时候,那个惟俨和尚当时正坐在树下读书。当时天气太热,庙里面又没有空调,蒲团坐久了,屁股难免要生疮。为了保持禅宗大师的光辉形象,和尚就搬到外面来了。太阳很大,屁股好受了,脑袋却不大好受。正好山门不远处有棵小树,正好可以保护住头部。
佛家一向不大提倡劳动保护,主要可能是经费比较紧张的缘故。就算最早的时候,如来在菩提树下讲道,他和身边的那几个菩萨罗汉的多半能有个遮挡,任凭风雨烈日,倒也无妨,可那些后来靠外的信徒就比较受苦了。
所谓西方极乐世界,实际上讨的都是苦生活。
和尚看到紧要处,太守来了。侍者在一旁着急地说:“太守在此!”和尚耳朵不好,没理会。李翱等了一会。前面说过,太阳很大。太守比较娇气一点,平时上班的地方,虽然也没有空调,但打扇的人却不少,这树荫却全部被和尚的脑袋占据,不免有些愤愤燃,纵然平素对这和尚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时也生气了,大叫一声“百闻不如一见!”,拂袖欲去。这时和尚才发现有人来了,一看是太守,有问题了。和尚不久前刚向太守打了两次报告,要求增拨经费,在山外修条路,两边多种些松树,顺便盖个凉亭。
一般,著名的禅师都善于处理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是那个和尚,当时肯定顺手拔根狗尾巴草,眼睛一眯,再把脸板起来,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肯定不敢跑,还会先说话,这样就可以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处于心理主动地位。
可惜,老和尚道行比我还是有些差距,总怕太守生气跑而耽误那个破凉亭,赶紧装着笃悠悠的说:“太守何贵耳践目?”这个是禅宗的基本招数,人们经常用,反正就是先把你弄糊涂,然后就好办了。
好在李翱是韩愈的弟子,对佛教的业务不大熟悉,完全忽略了和尚的示弱,觉得对方开口似乎不凡,反怕背负什么坏名声,急忙收起怒容,回身作揖赔不是,问:“何是道邪?”
这里要解释一下,何是道邪是文人的说法,是,这的意思,道,走的路,也可延伸为干的意思,当然,最后那个字一点都不邪,不过语气助词而已。
惟俨终于还是掌握了主动,可以施展他那些老套的招数了,于是,用手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李翱中招,摸不着头脑了。见他不明白,大师这才咕嘟出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儒家和佛家的历史里都只记载那么几句话,背景资料一直没交代清楚,大家看着总不那么明白,加上文人和和尚一齐故弄玄虚,说是什么高深的禅机。实际上,和尚的意思是,云在青天,却不挡太阳,山上水少,挑水路陡且晒,每个和尚每天只能够用一小瓶子水,实在是又热又渴呀。
看到老和尚干瘦的模样和他身边那高不足三寸的小军持(和尚喝水的器具),看过前面提到那两个报告的太守当然就马上明白了(这个也算顿悟的)。回去就批准了预算,甚至还在凉亭周围增加了一些花花草草。他当时还写了一首诗记在日记里说明原因: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事情的前后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和尚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指着我,急切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他毫无换茶的念头,为了不做无用功,继续说下去:水在瓶,亦如云在天,物性无别,知本心,则能通,于天云潇洒,于瓶水恬静,方得自在。大和尚大概想这么说吧?
和尚点头称是,眼里出现许多赞许的眼光。
人们一般都有这个毛病,平时自我感觉大大的良好,但一旦碰到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而比自己说得更漂亮、更透彻的人,总是要佩服一下,哪怕这人根本就不同意那些漂亮话的。我就经常利用这条占据上风。
看到喝到好茶的希望大增,我就开始使用禅宗的惯用招数了。
问:惟俨者谁?(铺垫一下,先让他摸不着头脑)
答:大德高僧。(和尚老实,他要答不知或者别的什么的,恐怕会复杂些)
问:是佛乎?(下套子了)
答:或是。(有些警觉,但还是茫然。这心理状态很重要,和尚配合很好)
问:面我者谁?(把套子解开,但他已经没办法了)
答:和尚。(怎么答都无关大局,但这个还是最老实、最容易中招的)
问:是佛乎?(到现在,是不是都可打三十大棒了)
答:是。(还是六祖我身即佛比较重要,惟俨是不是佛已经顾不得了。)
问:天云何在?(能打而不先打棒子是这里的诀窍,因他可以只是说错话)
答:门外。(前面看似逃过一劫,现在他必定竭尽所能,但终是惊弓之鸟)
问:水瓶何在?(出手入局)
答:心中。(怎么答都会错,怎么走都死棋)
问:可弃乎?(棒子举起)
答:……(和尚只能等待我那一声大喝了)
我哈哈大笑,就算是把棒子和大喝的程序走完了,至于和尚能否耳聋眼暗(这里也有禅宗典故的)几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所谓禅宗的机锋,大抵就是如此了,这里面最核心、最关键的,就在一个不须知。
我们看禅宗的公案,往往觉得那些个大师好不讲理。
这个很正常,机锋的胜负起决于谁掌握着主动权,你主动了,那些个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禅宗理论一定可以把对手逼入死角。再稍微聪明一点,棒子耍得漂亮,就潇洒得一塌糊涂。当然,还有一个必须做的事情,就是胜负以后的点化型总结一定要精彩,不然,前面多是无用功,(但著名的人有时可以不必这样)。
当日,我的总结是这样的:
禅缘佛祖手边花。
今是僧家一盏茶。
料得明朝应换盏。
谁人面我解袈裟。
出一切法,得一切趣。佛法无别,只在诸人手边脚下,见一切相因他,作一切用因他,大千世界,莫不因他而立,此乃万法之本。如来拈花,惟俨指瓶,皆因缘说法,其意所在,是花是瓶,亦非花非瓶,本自园融不二,即离无碍。和尚于佛法门外,依文测意,兀自丢他不得,痴迷着相,早失自性,旧茶入温水,不得茶味,莫若赶紧踏倒茶炉,解了袈裟,睡觉去也。
那和尚这时倒也伶俐,好茶热水奉上,临走还混了一包优质明前雪芽作为咨询费。
其实,在很多时候,学问把人弄迷糊,而一旦能让人迷糊又似乎明白点什么的,那就是很大的学问了。
但我更相信,真的学问,其实蛮简单。当我碰到那些大师级人物的时候,他们总能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学问说的大致明白了。而往往是那些还不敢称大师或者特别想某天能称大师的人,往往极尽曲折渲染之能事。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但是个好办法。
我曾经参与过一次关于什么是诗的谈论,大家各抒己见,动辄千言万语,搞得玄之又玄,且不可开交。当然,到最后也没有结论。但有不少人认为我的定义是所有定义中最准确的:诗,不过是以一种韵文的方式说了点什么,如此而已。
刚才提到的苏东坡那个故事,其实一点都不好玩。
已经名满天下的苏学士特低调地走进了一座庙,找到了方丈。(宋朝的庙服务肯定比现在好,搁到现在,不管哪庙多小,见方丈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那些名庙的方丈级别那么高,想找到恐怕没有相当的地位、名气和钱财肯定办不到)。正在看书的方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打量了一下苏东坡。我们知道,学问极好的苏学士长得不够帅,还有些肥胖,气质、衣服都很一般,认为就是个普通文人,自然不会过于奉承,就先说了一个坐字,坐定以后再说了一个茶字吩咐小和尚;两人一聊,方丈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居然很有点水平,不由大为恭敬,赶紧起身再次见礼,并用上了敬语:请坐,还让小和尚赶紧敬茶(那是暗号,一般人来就是普通茶叶,有些身份的就上高级茶叶);两人接着絮叨,和尚发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有水平,简直就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下全知,心里疑惑不已,就请教苏学士的姓名,当知道面前这人就是传说中的苏东坡,方丈不由很是激动,再次见礼:请上座,并再呼小和尚:敬香茶。
喝到和尚压箱子底的好茶,苏东坡心满意足,走的时候,方丈自然要请苏东坡留下一幅墨宝。苏东坡答应了,但促狭地写下了“坐请坐请上座、茶敬茶敬香茶”。
这个事情明显是苏东坡不够厚道,和尚的行为毫无出格之处,而且相当有眼力,学问看来也是相当不错的。
而有些人看到这个故事就臭骂那和尚势利眼,我却认为恐怕是一看苏东坡的名字就开始帮腔的人更势利眼一些吧。
实际上,看人下菜碟儿是一门很见学问的功夫或者说很见功夫的学问,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转的。我就经常告诉那些帮我找地方请客的人说:来的人档次越高,越要往那些低档但有风味的地方带(找什么样的风味却是看人下菜碟儿的精华所在,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来的人级别要是低那么一些的,就必须往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高档地方带。只有这样,被我请的人才能高兴,请客才有意义。
所以说,尊重别人不仅仅是态度,更是技巧。
回到那盘棋。
棋就按照智无和白云的说法,看似不平稳的平稳前进,胜负似乎已经决定,差距似乎还在扩大,人们只在等待结果,等待一尊神的轰然倒塌。
人们似乎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
时间慢慢到了夜晚,天悄悄有些黑,很快,一轮圆圆的月亮悄悄挂在天空,把衡山镇和冷清宫照得雪亮。
这样的夜晚,清泠而萧瑟,很适宜等待点什么。
岳神垂死挣扎,甚至在黑棋一个无比坚实的角部点了一手。
看到这手棋,白云和智无都摇摇头,无语,却不约而同地摆出一个看来很简单的变化,白棋似乎注定无所作为。
奇怪的是,下一手很久都没传出来,慧思居然长考起来。
下棋的人都知道一句话,长考出臭棋,这情况的确还经常发生。
但这个并不奇怪。前面说过,很多情况下,人们在想得过多的时候,总是把最简单的给忘了。
慧思长考之后的一着棋在当时被白云和智无两人同时判定为长考出臭棋,对慧思的无故退让都表示不解,因为这手下去,岳神居然就在那个坚实的角部活了一块出来,双方差距迅速缩小。实际上,经过紧张的盘点之后,白云和智无都认为这种差距几乎为零,胜负只在一子之间,但似乎慧思略好的可能性大一点。
人们顿时又开始议论纷纷,有慧思失误、慧思让棋等多个版本的说法。局后从慧思一党传出的消息是,如果吃住角部,岳神有个外面很多人都没注意的、很厉害的手段,可以把局势搞得很混乱,虽然逆转希望渺茫,但那里确实存在着危机,慧思计算完退让以后的手法,确认可以获胜。
很多天以后,岳神私下的说法也传了出来,整盘棋,虽然慧思一直占优,控制得也极好,但真正最让岳神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就是那个退让。
实际上,棋到那里已经结束了。此后,双方正常收完官子,慧思小心翼翼地赢了一子。
所谓官子,是围棋的一个特定名词。当然,在慧思那个年代没这个说法。官子一词,始于明代。当时有个很有名的棋手叫过伯龄,他编了一本书,名字就叫《官子谱》,后世再加以编撰和修订,成为棋手手头必备。这里的官字源于口语,有必然、确定的意思,而官子则是通指局部最佳变化,或者说是最被认可、最为接受的变化。换句话说,所谓官子,就是符合ISO9000标准的走法。由于接近终局时的变化选择要少许多,比较容易制订标准,书里面自然涉及最多。
后来那书出口到日本,慢慢就把官子压缩为终局时在局部进行的比较确定的变化,接着就不是标准,而是棋局临近结束如何利用最佳手段获取利益的技术。再后来,围棋于近代被日本发扬,官子这个词出口转内销时,很多人都以为官子这是源于日本的术语。
实际上,就是这个据说里面包含无数的大道理,自古以来就号称玄妙得一塌糊涂的围棋,更多时候都是靠官子这个似乎并不玄妙的技术来决定胜负的。
曾有某国手相告:围棋道理其实蛮简单,从第一手就开始收官,一直拣最大的收就对了,历来人们锻炼和进步的就是判别最大官子的能力。
想想也对。
木狐狸者近通禅,
各自拈花抢地盘。
黑白玄机参透未?
纵横当在善知官。
慧思在那个中秋之夜,赢下了那场万众瞩目、价值巨大的比赛,拿到了整个衡山的土地证。而岳神只好把家搬到山下镇子边上,并且把新岳神庙旁边的那个小山包改名叫赤帝峰。后来到唐朝,那一任的岳神搞到了朝廷的专项大笔拨款,在镇子边上修了个非常大的岳神庙,我们一般把它称为大庙,此后,这庙一直不停的扩建,香火也一直盛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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