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城记 | 通过写作,战胜一切

去中原探青青,她领我在报社大院里晃荡,樱花,紫藤,芍药,一样一样数给我听。冬天的花木尚在蛰伏当中,听她讲起来却是满树繁花的喜悦。后来她又说鸟儿,清晨的时候,躺在床上,第一只鸟儿先叫,像婴儿初醒,咿呀咿呀,欲同天地对话,慢慢地,两三只鸟儿啾啾啾加了进来,更多的鸟儿醒来了,叽喳叽喳,呼朋引伴,一浪高过一浪,好像谈论国家大事那般兴奋,青青手舞足蹈,恨不能生出一对双翅变作一只鸟儿。晚上我俩在报社宿舍里喝茶,花瓶里插着青青从树上折下来的腊梅,馨香满室,青青叹息,可惜我已不在济源了,否则可以带你去王屋山看看。初听王屋山这个名字,并不动心,王屋这两个字听上去分明像老农民的一间屋子,实在太平常了,不如苏州的山,一个小丘陵就可以穹窿冠之。
青青寄来《王屋山居手记》,读到其中某一篇,里面讲到初夏季节,王屋山里满山谷都是蓝紫的荆花,“王屋山被这种苦苦的甜蜜包围着,蜜蜂比人还激动,山谷里充满它们嗡嗡的声音。”青青这么一写,王屋山立马就有了气息和动感。春天来的时候,穹窿山二月兰盛放,开的也是这种蓝紫的小花。想想真是孤陋寡闻,读了青青的书才知道,王屋山实为太行山余脉,就是愚公移山要移的那座山,单以海拔来算,五个穹窿山叠上去,才抵一座王屋山。二月兰是草花,而开荆花的荆棵子为灌木。最喜欢青青写的栖真道人,骑着小毛驴,找到一株两百年的荆棵子,挖出来的根,盘曲如龙,要四匹马才拉得动。如此这般,栖真道人还寻到了桑,枣,柿的树根。栖真道人极其珍视这四根粗大无朋的树根,认为是王屋山的龙须,以荆木,柿木为梁,桑木,枣木为柱,重修奉仙观。“荆桑枣柿”谐音“今丧早死”,其实是生死通达,早死早成仙成道之意。修完道观,栖真道人离开王屋山,归隐旧居。青青在《那年,雪下了五天五夜》里写:“后来王屋山的道人都记得,那年,雪下了五天五夜,天地皆白。第二年,山谷里的荆条花开得格外繁盛,香气如河流一样,越过王屋山,直达东京汴梁。”读到此处,怔了怔,突然对王屋山有了想往。
《王屋山居手记》延续了《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的风格,青青的觉知力更为敏锐,内涵更为阔大,语言更为醇厚,里头有一条情感线索始终未变,那就是对奶奶无尽的回忆。那日在三门峡地坑院,看到一张剪纸,正中央端坐个女人,一张土著黑面孔,头上,项颈缀满羽毛一样的大树叶子,腹中藏着个戴肚兜的娃娃,双臂与大腿浑圆壮硕,孕育出田野,村落和大地上劳作的男男女女,还有喜鹊,鲤鱼和小毛驴等等飞禽走兽。我和青青当场傻掉,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地母吗?现在想来,对青青而言,奶奶就是这个地母。至今记得《白露为霜》里有一段关于奶奶的描写:“那时的寒露已经有了轻霜,特别奇怪的是,奶奶在寒露前后总是会不断地参加葬礼,她会在箱子里找自己特别要穿的几件衣服,黑色的宽大的收腰上衣,袖口像喇叭花一样,上面是她自己绣的奇怪的花朵。最奇怪的是她的绣花鞋,左边绣着一个鼓着眼睛的蟾蜍,右边是一朵牡丹。一个最丑的动物和一朵最美的花朵配在一起,又诡异又美丽……”青青的新书里依然处处是奶奶的影迹,比如奶奶会用光线计算时间,会在害喜的母鸡尾巴上缚红布条子,会用荆芥煎饼治咳嗽,信手翻到一篇《我鼻子里住着个怪东西》,里面写:“奶奶把烟锅在梨树上轻轻磕磕,轻轻地吸了口气:“只要能嗅到薄荷的味道,一准会起雾,还是大雾。”青青生命里缺失父母之爱,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说起身世,青青的语气里难免有一种痛感和失落,但是对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讲,青青童年收到的最大的礼物,就是这个如地母一般的奶奶,青青超乎寻常的对自然万物的觉知力,恰恰源于奶奶的启蒙与引领。
从《白露为霜》到《王屋山手记》,光阴倏忽已过去十载,这期间青青写出了《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以及《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青青探索女人的命运,人性的困顿,造访了六十余座寺庙,思想的能量愈见丰沛,仿佛南阳盆地里的一丛溪流,要急切地奔向生命的海洋。《王屋山手记》不单单是一本自然手记,也不仅仅写了王屋山的山川,道观,古树花草或是山里人家。青青的心在不安地躁动,下笔的触点不断地在扩大,不停地在思考与追寻。青青笔下的自然,并不单纯是田野牧歌似的歌颂,青青在《谁的身体里不奔流着自由饱满的河流呢》写黑龙江——“在这里,我看到了心中最饱满自由的河流,它在森林与群山里扭动不已,曲折宛转,从森林里奔涌而出,绕过青山,左旋右转,像一个任性的公主,潇洒,坦荡,舒展!”然后笔锋一转,写她出生时的严陵河,“少年和童年时如玉带缠绕谷社寨,满河的水倒映着寨墙上的槐树和枣树,有时还有满河的云朵与星辰。”如今只余下“一道又一道大沟如血盆大口,要向人类讨要一个说法。”在《突然消失了的山村》里,青青写了济源孔山脚下的柿槟村,因为工业污染不得不迁址,“从荒村走出来,裙子上沾满了鬼圪针,半坡上的柿子树落光了叶子,一群喜鹊正在啄食那些小红灯笼……”。我可以读出这些省略号后面青青的伤痛与迷惘,人在远古时代对自然奉若神明,到如今工业化社会,人似乎可以无所不能,俨然成了自然的主宰。自然默默隐忍,不发一言,只是这末日狂欢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呢?
青青写《王屋山手记》的时候已进入中年,衰老与病痛开始悄悄袭来,青青的感官反而被磨砺得更加敏锐。新书开头三篇分别写了三个主题“寂静”“黑暗”与“光线”,青青对这三物质状态的觉知,丰富而细腻。青青的“寂静”是有声音的,有蟋蟀与油铃子多声部的合唱,猫头鹰低沉的咕嘟咕嘟的叫声,月光掠过木槿花的沙沙声,露珠在梨树叶子上越凝越大,“哒”地一记,落到额头上。这种“寂静”又充满了张力,是“洪荒生成,宇宙新生的寂静,有万千的动荡在里面,是有压迫感的,人必须缩小来,才不至于被压着”。青青的“黑暗”在城市里四处逃窜,碎成巨大的玻璃片儿,扎进每一个人的胸腔里。但这“黑暗”一旦到了山村,就鲜活起来。“在山村那浓稠的黑暗里,土地与石头发出微微的光亮,这光亮那样曲折,像国画淡远的山水白雾,隐约飘荡着。”此时的青青与友人坐在田野里看火车,内心也是有光亮的,“光线”篇-《你在光里倾斜身体》写到了青青,南希和我在永泰寺山脚下漫步的场景。记得那天的光线给一切都镶上了毛茸茸的金边,青青的脸上却有淡淡的忧伤,因为她觉察到了“光线”带来的阴影——“我们的脸刚才还是明亮有光泽的,现在在乌蓝的光线里,黯淡下来,鼻子的阴影也越来越明显,嘴巴也开始下陷,好像黄昏的光线在融解我们,我们很快就要消散,消散在黑暗里。这过程类似死亡。”“寂静”“黑暗”“光线”好像是一个太空舱,青青每一次从里面出来都像是获得一次新生。
离开三门峡的那个晚上,与青青在黄河边散步,三只白天鹅从眼前飞过去,好像发现了什么,打了个转又飞回来,冲着我们头顶盘旋,鸣叫,羽翼华美,犹如神示。我和青青像困在孤岛上的人儿,朝天空拼命挥手,高喊,我们在这儿,在这儿!回去的路上,半梦半醒,不知谁说了一句,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可以辜负这个夜晚,不可以辜负这三只白天鹅。我知道,写完《王屋山手记》的青青,早已开始一段新的写作旅程,这次旅程比以往更艰难,更具冒险性,也更充满激情。这将是一次孤独的旅程,愿大自然母亲赋予她勇气,愿她通过写作,战胜一切。

小西,原名卢晓梅,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杭州人,现居苏州。

旅美十七年,曾供职普华永道和英特尔,从事外贸法律工作。
2007年返国,回归文字,专注写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花事》,长篇小说《何园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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