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我20岁时，我也有洪荒之力——舞会

鲁稚：作家，亲子教育专家。著有《与孩子一起炼爱》《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非虚构文集。

三年前，我衣着寒酸，相貌平常，在众多风姿绰约的女同胞中，毫不出众。但我并不伤心，还很有追求，常以超然物外的口吻大谈人生。人啊，非得到特殊时刻，才能够幡然醒悟。

那天傍晚，我去拜访朋友。朋友不在，很是扫兴。朋友家门前是个用铁栅栏圈起的篮球场，里面正在开舞会。欢乐的音乐越过人们的肩膀和脑袋，传到凉爽的树荫下，我的情绪为之一振，来不及细想，便买了张五角的门票，进去坐到一张长条椅上。

舞会，我是常参加的，但独自一人，却是第一次。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职业、经历和追求，我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和数不清的女人们一起，坐在椅子上，等待邀请。

这种感觉是微妙的。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心跳加快，腰板挺直，随时准备着一显身手。

第一曲终了，没有男士向我走来。第二曲终了，我仍然埋没在原地。第三曲，我努力装出安详的样子，仿佛是个虔诚的音乐鉴赏家，专注地倾听着。到第四曲，我实际上已经心烦意乱了。只有到这时，我才注意到，简陋呆板的我与这个地方是多么的不谐调。

极度的自卑，往往表现为自尊。一种本能的自卫使我强硬起来──“你们算老几！”我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影，想起自己铅印的名字在杂志上闪闪发光，看见讲台下一片学生的眼睛，满含敬意。真是有眼无珠！我悲凉，且愤慨。

继而质疑，我何必混迹于此？！满腹委屈变成一腔清高，我很想堂而皇之，踏着那劣质高跟鞋，噔噔噔扬长而去。

然而再以后呢？我知道我整夜都会窝着一肚子火，内心深处，不会真正通畅。一件事，假如本来就不想参予而置身局外，那是真超然。想参预而无能为力，那份清高，就是怯懦和虚伪。

必须打破这可恶的处境，明摆着，我只能主动出击。在一阵左顾右盼之后，我瞄准了身边一位小伙子，其实只是个大男孩，他年轻，也许不会大惊小怪。等待音乐再起的短短间隙中，大段大段的台词竟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假如被拒绝，该如何收场？如果被当成贱女人，尊严何在？一个人不管精神世界多么丰富，不管写过多少优美的文字，有时竟不得不接受一个最普通的人的评判。天知道，这个大男孩是个什么人！突然，我感到自己低三下四，胸口阵阵发紧。

但是音乐已经无情地响起，我要么逃走，要么厚着脸皮，上！周围的灯光是那样柔和，人群中欢乐的情绪像泥石流一般挤压过来，我终于视死如归了，偏过头去，对他说：“请你带我跳一曲，好吗？”

他是一个端正、高大的男孩，但显然稚气未脱，缺少经验，脸“刷”地红了，连连摆手：“我不行，不会跳。”天啊，我恨不得跳楼。但我已经无路可走，只能固执地重复着：“你行，你会跳。”而他，则固执地红脸，固执地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们俩都不知所措，僵持在那里。幸好他还有位同伴，也是个大男孩，实在看不过去，就一面推他，一面劝：“你就跳一个嘛，人家都请你了！”他才终于站起来，一副押解刑场的样子，我们俩气壮山河地奔赴舞池。

不过，尴尬只是瞬间的事，很快，我们就配合默契，在川流的人群中，成了一对欢快的游鱼。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简单，再复杂的境况，一旦行动起来，结果便会渐渐明了。一曲下来，他已经由衷赞叹我的舞艺，而且很自然地站在我身边，等待下一曲。

但是，我既然已经走出谷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风景也就可以尽情领略了。下一曲音乐刚起，就有人走过来，不错，是向平凡而寒酸的我走来，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发出邀请。大男孩朝我调皮地耸耸肩，于是我随那人翩然而去，整个夜晚开心极了。

现在，三年后的今天，当我在任何一个公众场所，也不会和女宾们相形见绌时，当身边渐渐有了鲜花和掌声，当事业和生活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展开时，我感谢那次舞会，庆幸那小小的壮举，使事情改观。

本文摘自散文集《你不来我也等》 鲁稚/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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