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台静农——碧海青天夜夜心

中学时,我就听过台静农这个名字,知道他是鲁迅的弟子。但不知道,1946年他就应许寿裳之邀,奔赴台湾;不知道他执掌台大中文系二十年(1948——1968),影响台湾一代学人。台湾学界誉赞他——学问、襟抱、道德、文章,犹令后学敬仰。

未名社骨干,左起:韦丛芜、李霁野、韦素园、台静农

台静农,安徽省霍邱县叶集镇人,幼承庭训,读经史,习书法。

1922年初,台静农来到北京——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先在北大作旁听生。北大自由的学术研究风气,师生间问难质疑,台静农很快融入其间学术氛围。

1923年,台静农转入北大国学门,参与其中事务,并与众多师长结下深厚情谊,如沈兼士、陈垣、刘半农。

1925年4月,台静农初识鲁迅。鲁迅发起成立未名社,台静农为中坚。

1909年摄于日本东京,后立者:许寿裳,前左:鲁迅

平生风义兼师友,据《鲁迅日记》记载,十一年半(鲁迅于1936年过世)的交往中,二人交往在180次以上。

综观书信,不管是论人或议事,都直言不讳、毫无忌惮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台君为人极好",这是鲁迅对台静农人品的高度评价。

鲁迅编辑《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特意以自己的小说发端,而以台静农的小说殿后。其中,台静农入选四篇:《天二哥》、《红灯》、《新坟》和《蚯蚓们》,与鲁迅的篇数相等,超过其它作者。

鲁迅认为台静农的小说——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鲁迅一生,以尖刻冷峻,著称于世。而台静农,与鲁迅过从甚密,倒是保有温和。

启功的回忆中——他的性格极平易,即在受到沉重打击之后,谈笑一如平常。

鲁迅

1946年,应台湾编译馆馆长许寿裳的邀请,台静农带领全家渡海来台,先任编译馆编纂。后又随许寿裳转至台湾大学,在中文系任教。

万万想不到,1948年2月18日,担任中文系主任的许寿裳,竟在寓所被害,官方解释“歹人入室抢劫,与政治无关”,但并不足以平众人。继任的乔大壮,回大陆后,也因忧愤国事,在苏州投水自尽。

两任系主任的相继离去,台静农开始执掌中文系。一系之主,人情请托,总是不可避免。但台静农从不为“八行书”左右,礼让总是有度。时任校长的傅斯年,评价台静农“刚正不阿。”

1956年,在台北,叶嘉莹为孩子们上课,教主日学

师资聘用,台静农完全秉承当年北大风气,任人唯贤,只论学问,不论资历。

在聘请叶嘉莹时,台静农说——

叶嘉莹是戴(君仁)先生介绍的,当时我对她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是看了她所作的旧诗词,实在写得很好,我们系里需要一位真能作旧诗的先生来教诗选,就请了她,没想到她这么会教书。请来以后,大受学生欢迎。

1948年,叶嘉莹跨海来台,写信告之恩师顾随。顾师回信告之——他的友人台静农、郑骞和李霁野均在台大任教,务必拜访。直到1949年,叶嘉莹有机会去台北,方与上述师长,有了一面之缘。

1965年与台大中文系毕业生合影,第一排,左六为戴君仁,左八为台静农,左十为毛子水,右二为叶嘉莹,右三为许世瑛

1956年,叶嘉莹从台南来到台北二女中任教,到台大拜望许世瑛(许寿裳之子)和戴君仁(叶嘉莹当年在辅仁就读的老师)两位先生。正巧那时台大招收一批华侨学生,想找一个普通话讲得好的老师,教他们大一国文,两位先生就推荐了叶嘉莹。

按规定,叶嘉莹应该把一些作品交给学校审查。当时,许先生来家,但叶嘉莹当时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研究成果,只有一本油印小册子,及一些从杂志上剪裁下来的短文。

匆忙间,未加整理的一大包资料,送去审查。当零乱的资料,回到叶嘉莹手中时,已被粘贴整理成一本小册子。叶嘉莹想到许先生视力不好,而这一定是台先生做的,上有台先生亲笔书写的整齐篇目。

叶嘉莹心中极为感动——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知情,事后虽然知道了,但却由于我的羞怯和不善言谈,一直没有向先生表示过任何感激之意。

台静农先生手书叶嘉莹梦中联语:“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此书法后来于叶嘉莹在温哥华的家中被盗。

在郑骞夫人的葬礼上,台静农见到叶嘉莹为其所写的挽联,当时未说什么。

后来一天,于右任去世,台静农请叶嘉莹帮忙,写一副挽联。其实,台静农也很喜欢联语。

一次,在与叶嘉莹的交谈中,叶嘉莹谈到她曾梦中所得一副联语———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雨馀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

台先生听了,马上要其写下来。过了几天,台先生竟带了副镜框来到叶家,原来他已将联语写成书法,并用黄色细绫,装裱成一个极为精美的镜框。

叶嘉莹说,台先生的书法很有名,这当然又是一件使我极为欣喜感动的事。

叶嘉莹

其间,台静农说起,他也在梦中,得到过诗句。没有细说,叶嘉莹也没有追问。只是叶嘉莹第一次知道,台先生也写诗。

1995年,台静农已过世,女儿纯行,带着父亲诗稿的手抄本复印件,找到叶嘉莹,希望她能为即将出版的诗稿,写上几句话。于是,叶嘉莹为《台静农先生诗稿》写了序言,见到此诗。台静农二十岁所得,八十岁凑成的绝句——春魂渺渺归何处,万寂残红一笑中。此是少年梦呓语,天花缭乱许从容。

叶嘉莹回忆——我自己认为,我并不是诗稿序言的适当人选,因为台先生做过非常使我感念的几件事,我还是答应了纯行。台先生生前,我一直没有向他言谢的机会,常有一种怅憾。此次,借着写序,做些许补偿。台先生性格有极为豪迈洒脱的一面,但也有极为敏锐的一面。虽然我对台先生很少言谢,但我觉得以先生的豪迈,必不在意我是否言谢,而以先生的敏锐,我虽不曾言谢,先生也必能感知我的谢意。

台静农先生梦中得句

诗稿中,叶嘉莹曾读到一首绝句《甲子春日》——

澹澹斜阳澹澹春,微波若定亦酸辛。昨宵梦见柴桑老,犹说闲情结誓人。

叶嘉莹认为,这是一首既有深情又有远韵的绝妙好诗,并感发联想——我这个人别的本领没有,但对于诗我是能够体会的。一首诗里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感情,我自以为是能看出来的,但我没有证明,只是推测这首诗里,隐含了台先生的一份感情。

后来,叶嘉莹得知,台先生是老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结了婚。台静农来京后,结识一位红颜知己,当时此事,已相当公开。很多友人劝其离婚,相似情况下,有些人也这么做了。台静农回到家乡,非但没有离婚,还把元配带到北京。

纯行也证实,是有这么回事,她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并说,母亲很沉得往气——父亲女友的照片,一直摆在家里,这么多年生活不安定,每次搬家,都是母亲亲自收拾。一旦安定下来,母亲就把照片拿出,擦干净,摆在书桌上。

晚年的台静农,写过《忆妻》一首——相看儿女催人老,柴米相商累汝多。

别有感怀。

台静农在书斋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1960年9月,《自由中国》的雷震、傅正等四人被捕,担任文艺编辑的聂华苓惶惶孤立。那是她一生最黯淡的时期,与外界隔绝,自我放逐,心情极端虚无。

1962年的一天,聂家,突然来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前辈——台静农。台静农说明来意,请聂到台大教小说创作。当时的聂华苓,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

不仅因为台先生对我这个写作者的礼遇,也因为我知道台先生到台湾初期,由于和鲁迅的关系,也自身难保;而我那时在许多人眼中是个”敬鬼神而远之“的人。台先生居然来找我!我当然心怀感激地答应了。

患难的时候,才能品味人情冷暖。

聂华苓来到台大,与学生在一起,重换天地……

由此,我们见到,台师极为敏锐的一面,悲悯关爱,特别是身处逆境之人……同时,也为台大不拘一格招人才。

当一个人能了解别人的痛苦时,他自己也必是已经饱尝痛苦的人。

聂华苓(左三)与学生在一起

台静农的书法,可圈可点。

幼年得先君庭训,苦摩古帖。求学北京,受五四运动新思潮影响,视书艺为"玩物丧志",不再练习。抗战军兴,避地入蜀,受业师沈尹默指导,多方请益。

此刻,想起张充和,也是沈师弟子,倒与台静农,成了同门师兄妹。

台静农自述,见到倪元璐字后“喜其格调生新,为之心折。”

倪元璐《行草七言诗轴》

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浙江上虞人,明代书画家,曾任户部、礼部尚书,为官狷介,曾为保护东林士子多次上书,故有“自元璐疏出,清议渐明而善类亦稍登进矣。”崇祯末年,李自成进京时,自统而死,谥号文正、文贞,与另一殉明而死的黄道周并称“倪黄”。其书法沉郁顿挫,是晚明新书风的代表,诚为书如其人。

台静农学倪体,与胡小石有着很大关系。胡小石也爱倪元璐书法,曾写“平生爱倪鸿宝书,却于此处得笔法。”台静农在胡小石处,见到日本出版的《书道全集》,内中有倪元璐的字帖。

胡小石学问渊博,擅书法,工篆刻,是金陵书坛的泰斗。在南京,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无须付钱,因为南京的各家名菜馆,都有他的墨宝。

四十年代初于四川白沙。中坐者胡小石,左二台静农,左四佘雪曼,右二吴白匋

在《静农书艺集》序上,台静农说——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

经过苦练,台静农的书法,卓然成为一代名家。

香港散文家董桥这样形容——台静农的字,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寂寞的神态。这样的人和字,确是很深情的,不随随便便出去开书展是对的。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满满挂在展览厅里毕竟有点唐突。沈尹默的字有亭台楼阁的气息;鲁迅的字完全适合摊在文人纪念馆里;郭沫若的字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台先生的字则只能跟有缘的人对坐窗前谈心。我天天夜半回来,走进书斋,总看到他独自兀坐,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台先生一直在那里。

1966年叶嘉莹赴美讲学时,台静农先生录唐人诗赠别

从行书体势看来,张大千认为,台静农是“三百年来写倪字的第一人”。

张大千的“摩耶精舍”匾额,就是台静农的书法。投桃报李,台静农的书斋“龙坡丈室”四字,也是张大千所为。

台静农曾撰文——每当他(张大千)的生日,不论好坏,总画一小幅(梅花)送他,这不是不自量,而是借此表达一点心意,他也欣然。最后的一次生日,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只有多打圈圈了。他说:“这是冬心啊。”他总是这样鼓励我。

心到神知,只为高谊。

张大千为台静农书龙坡丈室横匾

台静农 红梅 1974年作

台静农一生交游甚广,但论起长谊,当属李霁野。

台静农与李霁野,是安徽霍邱县叶集镇的同乡。两人还是婴儿,在父母怀中相见时,就有相视而笑的情谊。后来,两人来京,又同在未名社。台先生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创作,李从事西方文学的翻译和介绍。李霁野翻译过《简.爱》等小说,深受茅盾推崇。

抗战胜利后,台静农与李霁野渡海赴台,后又一同在台大任教。自许寿裳先生遇害,台湾的白色恐怖,愈演愈烈,于是李霁野离开台湾,回到大陆。

李霁野

待叶嘉莹1979年回国教书,距在台大与李师初见,已有三十年之久。历经各种运动,李师苍老已现。

相见之余,必问老友。叶嘉莹告之,台师身体健康,精神还好。

自此,叶嘉莹主动充当两人信使。

叶嘉莹

其实,从1974年,叶嘉莹回大陆探亲,已被台湾当局列为不受欢迎的人,文稿也被禁止在台湾书报发表,无法亲自去台。叶嘉莹通过台师在美国的两个女儿纯懿和纯行,以及在台湾的学生施淑女,替两位老人,辗转传递书信。

可以想象,台师收到家乡好友的书信后,必有一番惊怀。

1949年台北一别,李霁野与台静农,再没机会见面。间接通信,问询近况,互报平安。有时,辗转寄送录音带,把自己的声音传给对方。

曾经,台静农托女儿从美国寄来信、照片和他画的一幅梅花小品,上面题写——孤灯竹屋霜清夜,梦到梅花即见君。

台静农《作隶书七言联》1979年作

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何日是归年。

1988年,聂华苓自美回台,带着白兰地,去看台师——

台先生,二十六年了,今天才有机会谢谢您。1960年,雷先生被捕后,我闭门隔离亲友。1962年,您竟亲自到我家,邀我到台大中文系教文学创作,从此我在台湾又见天日了。

为何二十六年后,才见台师?

1964年秋天,聂华苓来到美国爱荷华,在作家工作坊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1974年以后, 聂华苓因翻译《毛泽东诗词》,有亲共嫌疑,上了警总的黑名单,不能回台湾,作品也不能在台湾发表。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冰雪初融。1988年,聂华苓终于可以来台……

台师看着聂华苓,二十六年,转眼即逝;也为她的事业——“国际写作计划”,由衷喝彩。(“国际写作计划”1967年创办,在华人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是台港大陆作家与国际文坛接轨的平台。每年邀请外国优秀作家到爱荷华访问交流数个月,写作、讨论、朗读、旅行。)

聂华苓

但台师特别喜欢听聂华苓谈大陆,自1946年来台,四十余春秋,弹指一挥间。

聂华苓谈起海峡那边的风景,人文和众多旧相识,并说起沈从文——

1980年,我初次见到沈从文是在宴席上,他没吃什么,他说只吃面条,吃很多糖。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台师听得开心笑了。

接下,聂华苓问道:“台先生,您想回老家看看吗?“

这时的台师,一脸戚然:”走不动了。“

台师的最后一诗《老去》——

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故乡均在回忆中……

台静农《行书“补过斋”》

碧海青天夜夜心。

阅尽沧桑荣辱后,台静农于1990年10月9日辞世。

一个人走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能被人真切怀念着的,是幸福的。

台师,永远活在敬他爱他的人心中……

台静农在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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