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雨丛谈:超人的仪容之美(人物品藻从实用到审美的评价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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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的仪容之美
儒家对仪容的讲究,只局限在正统伦理道德和政治礼法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并作为其从属物来予以承认的。反之,则被认为是近淫而大逆不道了。这是儒家美感的伦理性的体现。东汉时期,随着人物品评活动的广泛兴起,讲究容貌是士大夫为得到较高评价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后汉书》中,有很多关于名士美好容貌的记载。如马融“为人美辞貌,有俊才”,郭泰“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荀悦“性沉静,美姿容”,赵壹“体貌魁梧,身长九尺,美须豪肩,望之甚伟”。比起儒家的限制,他们对容貌的讲求已经有了进步。不过他们的目的,也还是为了求名或求仕,也就是为了实用。这在曹操追杀匈织使的故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密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见《世说新语·容止》)
曹操把容貌看成是国家间政治斗争的手段之一,所以他先以自己容貌不能胜任,使人代替。而这套把戏被看破后,便又杀人灭口。不过在曹操以后,人们对容貌的讲究,已有抛开实用,单纯审美的趋向。著名的玄学大师何晏,非常英俊,皮肤极白,以至魏文帝竟以为他脸上搽了粉。当时正是夏天,便给何晏一碗热汤饼,想让汗水冲掉脸粉。可是吃完后,挥汗如雨,用红色衣袖擦汗,脸色还是那么洁白(见《世说新语·容止》)。
此风流及晋代,人物品藻则抛开礼法的约束,赋与人的仪容美以独立的意义。荀粲就公然宣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頠也深以为然,说:“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见《世说新语·惑溺》)在晋人看来,“德”与“容”并非从属,至少是互不相干的并列关系。所以在《世说新语》中以《容止》一门与孔门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驾齐驱。彼可言德才,此则专记人物容貌之美。人们赞叹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见到卫玠,辄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视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叹王恭“濯濯如春月铆”,甚至注意到王凝手臂与其手中所持麈尾的白玉柄“都无分别”(见《世说新语·容止》)。
人们一旦摆脱礼法道德的束缚,纯然以审美的目光来把玩那些光彩照人的容貌时,便如同发观了珍贵的宝藏,徜徉其中,如痴如醉了。潘岳是个著名的美男子,年轻时他在洛阳马路上行定时,总是被姑娘们手拉手地围在圆心中。左思是个很有才华的文学家,但相貌极丑,看到潘岳的艳遇,非常羡慕,便也象潘岳那样出去溜马路,不超得到的不是姑娘们的青睐,而是她们愤怒而鄙夷的唾沫,只好狼狈逃回(见《世说新语·容止》)。这里没有男女大防之设,没有虚伪的礼仪,也没有淫邪之念——只有审美的愉悦。连对左思的惩罚,也是这种爱美之心的转移。以至于那位被目为“珠玉”的卫玠,终于忍受不了那群潮水般涌来,竞相希望早些见到自己姿容的疯狂女子们长时间的观赏,竟被看杀而死(见《世说新语·容止》)。他的死,是美的价值实现后的代价。
在当时,一副美好的仪容,尽管本人在主观上不想让它发探什么作用,但它却足以使其身价倍增,令人望而畏却三分。庾统与诸弟入吴后,想到一个亭中过夜留宿。弟弟们先到亭中,见一些无名之辈挤满了屋子,没有躲避的意思,只好返回。庾统说:“让我来试试吧。”便拄着拐杖,领着一个孩子,则进门,那些人看到庾统的神俊姿容,便立即四散而去(见《世说新语·容止》)。又如当苏峻作乱时,朝廷一片混乱。温峤和庾亮一起投奔陶侃求救。但陶侃认为苏峻作乱的原因,是庾氏兄弟支持怂恿的结果,就是杀了庾家兄弟,也不足以谢天下。当时庾亮正在温峤船后,听到这个消息后,惶恐无计。过了几天,温峤劝庾亮去见陶侃,庾亮犹豫不决。温峤说:“放心吧!陶侃那家伙我知道,你只管去见他,肯定没事儿!”当陶侃见到庾亮的风姿神貌后,立刻改变了看法,竟整天陪着庾亮喝酒吃饭,谈笑风生,爱不忍释(见《世说新语·容止》)。在这个故事中,政治上的敌对情绪,竟被对手的美好容貌所融化,这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时候,都是难以想象的。
美好的仪容不仅令人企羡,甚至具有征服恶心的力量。当桓温妻子得知丈夫取李势女为妾,另房专宠后,拔刃前往欲杀之。但见到李氏“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后,桓妻竟“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喜之。”(见《世说新语·贤媛》刘孝标注引《妒记》)美容征服了女人的痼疾——妒忌。这些都足以说明,晋人对容貌美的追求,已经到了唯美主义的程度。美的价值胜过一切,一切都要服从于美——这就是他们对容貌和其它之美的坚定信念。
从魏晋文人在人物品藻中的所作所为可以发现,魏晋人物品藻是历史上人类对自身的一次比较充分和彻底的认识、分析和反省,也是一次抛开封建社会桎梏的自由行为。它在这些方面所产生和将要产生的影响,是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的。东汉的人物品藻本来已经在与宦官的斗争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并在求名与修异操的行为中已经隐含着个性与自由的因素,但因为他们没有最终摆脱社会功利的诱惑,才使这种很有希望的努力半途而废。当然,门阀大族的经济、政治实力由东汉的形成到魏晋的强盛,也是这种对比的内在决定因素,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中,没有经济、政治上的实力,没有与封建统治者的控制的彻底决裂,就没有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真正的自我意识和精神自由。
除此之外,魏晋人物品藻注重对人的审美评价,这对中国历史上的审美观念和审美鉴赏所产生的剃激和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宗白华先生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见宗白华《美学散步·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这虽然为人物品藻的始作俑者所始料末及,但它在中国美学史上的重要作用,却足以使他仍暗自庆幸(参见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国美学史》第二章)。
(本文节选自《魏晋人物品藻活动从实用到审美的评价转变》——《世说新语》之十一,《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