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丁玲《水》唤醒的洪灾记忆

文/ 土城

大家好，我是土城，欢迎收听早茶夜读。

丁玲的短篇小说《水》，写的是洪水来袭和灾民逃难的故事。

1931年，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灾，许多灾民死于洪水、饥饿和瘟疫，据资料统计，1931年长江特大洪水致14万余人死亡。这场洪灾也被称为20世纪最具毁灭性的洪灾。

当时，洞庭湖流域成一片汪洋。丁玲故事原型所在地是湖南常德，是灾区重点。评论界认为，丁玲的故事，体现出灾民的抗争，反映农民革命觉悟的提高，成为左翼文学的代表。

《水》备受左翼作家的赞赏的同时，也有人（冯雪峰）批评，认为灾民的斗争没有充分反映土地革命的影响，没有很好地写出组织者和领导者。

但对于我这个成长在洞庭湖边上的人来说，《水》客观地反映出了灾难中人的自救和求生现实。

灾民对灾难，最原始的反应是什么，小说里表现得特别突出：“都只有一个意念，都要活，都要逃脱死”。人在洪灾肆虐时，求生欲望被调动起来，如果非要把它往土地革命影响、灾民斗争升华，会显得刻意，并脱离现实。面对当时的灾难，救援设备落后，救灾制度体系不健全，应急机制不足，都是比土地革命更为实际、更长远的问题。

生于、长于三峡大坝建成之前的洞庭湖流域的人，应该都有大洪水的记忆。我出生的岳阳，和丁玲母亲所在的常德，都属于洞庭湖区。三峡大坝建好之前，这里洪灾十分频繁，基本上是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

我们这代人记忆最深的要数1998年洪灾。当时，洞庭湖区的几个县，都是重灾区。那时候，所有国家工作人员都必须轮流上大堤，睡在帐篷里，每晚上定时到责任段巡查水位、检查是否有渗漏。抗洪期间，偷奸耍滑的工作人员一经发现，就地免职。

我在那时候，听到了对湖区人极为可怕的词：“管涌”，也就是丁玲小说提到的“小孔”。一半人巡堤的主要任务就是检查是否有管涌渗漏。出现管涌要立即报告，采取措施堵住，否则管涌成大洞，后果可能是溃堤。对湖区的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来自生命的教训。

洪水来袭，遭殃的就是湖区农民。一旦溃堤，岳阳地区叫“倒垸子”，下游将是水乡泽国，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被洪水吞噬，可能连遗体都找不到。

在变幻无常的环境中，人也形成了极端顽强的特点。

人对环境的依存，是根深蒂固的，也可以说是死不悔改的。

生在这里的人，明知道湖区是重灾区，但灾情过后，无数人还是回到故地，重新收拾收拾，再建家园。就像丁玲小说里说的，“怎么能走呢，等水退呀，水把稻淹坏，把泥土泡涨，还得守着它呀，我们是靠在这上面，总不能不做这行事……”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到一个讨论不清、但讨论不绝的事：湖南人的性格。

关于湖南人集体性格的描述，有很多。其中，洪灾对湖南人性格的塑造，起了很大作用。洪灾记忆，对湘北湖区人和湘中人、湘南人、湘西人，多多少少造成了一些分别。

湖南有句俗语叫“洞庭湖的老麻雀”，是指深谙人生况味、经受磨练的人，能在洞庭湖风浪里觅食的麻雀，能活下来一定有其幸运和特别之处。

每年6、7月洪水一来，成片成片的稻田被洪水淹没。住在这里的人，等洪水退去，再种一茬；洪水来时，老人、孩子和妇女出去逃荒，青壮年守护家园和田地，硬撑过去，撑不过去的，有些人就丧了命。洪水过去了，就还要再种田种地。这种韧劲，湖区人更强烈一些。像常德人在湖南被称为犹太人，类似的有华容人被称为岳阳的犹太人，他们吃苦耐劳、韧性十足、百折不挠、抓住一线生机就往上走，都属于典型的湖区性格。

我家有些岳阳地区志之类的书，还有政协等部门编的岳阳文史资料，翻开看，几乎每本书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内容都跟抗洪有关，有些是荒政史料，有些是当事人回忆，有些的湖区治理，有些是国家领导对湖区的关怀。

对湖区人来说，三峡大坝建好前的生活就像一个循环，稻田种了被冲，冲了再种，来年又再经受一遭。

三峡大坝建好后，湖区很少遭受灭顶之灾，倒垸子更少了。前几年，湖区还缺过水，湖床干涸，成为滩涂，闹过鼠灾。要说，湖区人真是坚强，原先受洪灾，还遭受血吸虫的危害，血吸虫就是毛泽东写过的“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里的“小虫”。

岳阳总结的市民精神是“先忧后乐、上下求索”，分别取义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屈原《离骚》。“先忧后乐”，寄托了美好愿望，对湖区人来说，都希望之前的苦，最终变成甜。

我现在回岳阳比较少，以前回去，就要去洞庭湖边上走一下，看着跟《岳阳楼记》不太能对上的洞庭湖，看着它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它不是碧波万里，而是浑浊一片。前些年，湖中矗立着许多高大的忙碌的铁架子，那是“经济驱动”下的挖砂船。渔民作为一个群体已经消失了，他们被政府“送”上了岸，住在岸上的渔民，有的没有生存技能，还是偷偷回湖里打渔或者做点不合规定的旅游生意。

洞庭湖，在我记忆中，很像一个老人形象，被生活折腾了半辈子，被儿女生吞活剥了筋肉，却仍然不带欢欣、也不带愁苦地坐在门口，守望着时光流逝。

本周主题书

2019.8.12~2019.8.18

「水」

革命没有爱情，也很浪漫 | 白水

流水的革命，铁打的丁玲 | 梅子酒

水是一个形容词 | 邱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