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为何只字不提李清照?
王国维是近代词学批评史上一位很有影响力的批评家,其声名最显赫的评论著作莫过于《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形式上虽然采用的是诗话词话的传统模式,但它所建立的批评体系,但是却有十分明显的开拓性——不仅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论建构,而且几乎使词史上有成就的词家以独特而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他所构建的批评格局中。
然而,这样一位视野开阔的批评家,却对两宋词坛上享有盛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及其作品未置一词,引起无数猜想。墨酱对这一问题也作了一点功课,认为王国维之所以在《人间词话》中对李清照只字未提,原因大抵如下:
从理念上看,李清照《词论》中的不少观点与王国维《人间词话》相左。
李清照《词论》与王国维有相左之处。
由于李清照生活于两宋之交,因此她在《词论》中大胆而尖锐的批判前代词人词作,即五代至北宋以来的词坛名家。并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注重词体的协律可歌,反对苏轼的“以诗为词”;主张作词要“铺叙”,认为晏几道“苦无铺叙”,肯定以柳永词所作的长调词。
而王国维却是极其推崇五代、北宋词的,南宋词那种协音律之类的词甚至是不配拥有姓名的:“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王国维认为词从五代、北宋到南宋是每况愈下的;王国维喜欢小令而不喜长于铺叙的长调;等等。
可见王国维与李清照的词学观上存在很多相反之处。
从创作上看,李清照词的风格不符王国维的审美标准。
首先,李清照的词没有王国维所谓的“境界”。
王国维论词重境界,所谓“有境界而自成高格。”
但是这个“境界”有特殊的意义,《人间词话》中有:“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也。”
又有:“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金荃》即《金荃集》,温庭筠词集;《浣花》即《浣花集》,韦庄词集。)
宋徽宗之作“不过自道身世之戚”,没有李后主之“担荷人类罪恶”之境界;而温庭筠、韦庄之类的词之气象也远不如李后主。那么易安词大抵是和宋徽宗、温庭筠、韦庄等人的作品一样,境界上的深度是不够的。
另外,王国维又把境界分为两类:“有有我之境,又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李清照词抒写喜怒哀乐,多半都有一个饱满的自我形象在其中,似乎也达不到王国维所欣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百鸟悠悠下”那样的“无我之境”。
其次,李清照词语言上的不达标。
明人杨慎《词品》中有:“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如辛弃疾等宋人将之称为“易安体”,并加以仿效。
易安词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以寻常言语入词,用生活化的语言表情达意。写景也是白描手法,清淡流丽。
如: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
《声声慢》一词更是如话家常,娓娓道来。通篇用口语,平铺直叙,不堆砌典故。
王国维虽然推崇自然美。“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但是他却同时主张练字,推崇一字值千金的语言风格,而且反对俚语、俗语、口语入词。《人间词话》中多次谈及炼字的妙处。如大家比较熟悉的: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而李清照词自然随意的语言显然是与此不同的。
总之,李清照词直白浅显的语言风格,并不是王国维所欣赏的。
最后,王国维不提李清照,或许与某些偏见有关。
尽管在某些程度上看王国维比较客观,但实事求是地说,《人间词话》中许多评论语都挺偏激的:如称柳永为“屯田轻薄子”,认为“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姜夔“可鄙”,张炎“则一乞人耳”,吴文英是龌龊小辈等等。李清照曾经被不少评论家评价性格放肆,又有改嫁等“污点”,王国维自然不知道如何下笔评论。
又比如性别因素。性别偏见在中国历代文学的流传过程中,女性作者已经是非常少的了,能够真正能纳入批评视野的更是少之又少。许多男性评论家不会把女性作家与男性作家放在同一个层面上,这种风气自古而然。
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说“然自知力上观之,不独禽兽与人异焉而已,即天才与众人间,男子与女子间皆有确然,不可逾之界限。”无论从接受的传统教育来看,还是从接受的叔本华的思想来看,王国维的男权思想都是非常深刻的。这或许是他对女词人避而不谈的另一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