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37】——铮铮铁骨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三七章  铮铮铁骨

1

大理寺狱,牢门吱哑一声打开,泽一被隗顺带進来。张宪最先看见,不由怒吼:“竟将鄂州头陀寺的长老拘押到此,岂有天理!”泽一虽戴枷锁,却心平气和言道:“贫僧自五岁入寺为童子,十八岁方剃度受戒,至今四十四年,惟知看破红尘,终日念佛,以求净心自悟。或是前世作恶,尘缘未尽,如今惟求早日圆寂,脱此人间罪苦。”

岳飞说:“长老心志坚定,智慧超脱,纵使身系牢狱,又岂得不自在?惟是因我无故牵连,委实惭愧。”

泽一向岳飞合十:“其实贫僧自与岳相公在沥泉山第一次面见,即知今世有此一劫。慧海禅师也曾对我言道,能于此生陪伴岳相公最后一程,煞是三生有幸。”

岳飞问:“莫非长老入狱,也受慧海禅师所托,以便将我劝谕?

泽一说:“人以尘事陷我,佛以因果报我。禅师虽不曾明言,却先从江州赶赴鄂州,嘱我若得有缘再见岳相公,须劝你务必遵依金蝉脱壳之议。”

张宪问:“何为金蝉脱壳之议?”

泽一说:“我亦不知其详,然而慧海禅师言道,岳相公内心自知。”

岳飞笑道:“我与长老及众官人于此煎熬,虽是出于官家的私虑与秦桧那厮的陷害,然我愈益确知,绝非小朝廷所能如意掌控。天不佑大宋,故不教忠臣义士成就北伐恢复之功;然天亦不使中华道统泯灭,故教长老与众官人在此合演一出忠义大戏,以为千秋万世定楷模。”

泽一说:“岳相公虽不入佛门,却深得佛法真谛。我佛虽佛力广大,大慈大悲,然而慈悲与威严同在,一旦十恶不赦,而其内心亦难惊动,纵是圣王在前,亦是救他不得。”

岳飞说:“我曾多次听闻慧海禅师言及圣王,却不知长老所言,与他是否一致?

泽一说:“释迦佛曾经预言,他日圣王下世,以佛法度人,乃是万王之王的无上王,神通最为广大,心量最为洪阔,真正容尽十方世界的一切众生。而一切众生亦只待得圣王下世,才能最终得到救度。然而慧海禅师亦曾言道,圣王洪传真理大道之前,势必轮回转生无数,以与众生广结善缘,兼为后世铺垫入道得法的基础。”

岳飞浑身一震,突觉豁然开朗:“多谢长老,我许久以来的谜团,不期今日得解。”

泽一也浑身一震,突觉豁然开朗:“多谢岳相公,贫僧也顿悟于转瞬之间,清晰知得此生此世的最终使命,竟是于此时此刻,有意无意将岳相公启悟。”

隗顺打开一道木栅门:“须是委屈长老,進入此间。”泽一说:“贫僧须与众官人一一面礼,但望成全。”隗顺说:“此亦是善缘与佛缘,我岂得不依?

泽一走到岳云牢前合十:“阿弥陀佛。”岳云还礼道:“我虽与长老初见,然而倍觉亲切,如同家人。”

泽一说:“岳衙内今日为岳相公之子,他日为圣王之徒,纵遭万般摧残,终致最大善果。”岳云说:“感荷长老启迪,却不知阿爹与圣王,到底是甚关系?”泽一说:“我亦尚且迷茫,却信他日,一切自然明朗。”

泽一走到于鹏牢前合十:“阿弥陀佛。”于鹏还礼道:“我已约略感知长老来意。然而于鹏此生,得以追随岳相公左右,委实快意,至死无悔。”

泽一说:“于干办慧根深厚,文武双全,今世得遇岳相公,当是生生世世以来的久远期盼。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于鹏说:“我已知得,长老所言他日,非指今世,而在将来。”泽一说:“正是。然而惟因今世,才得有将来。”

泽一走到孙革牢前合十:“阿弥陀佛。”孙革还礼道:“长老禅语精奇,于我多有茅塞顿开之感。”

泽一说:“孙干办心有灵犀,忠勇兼备,惟此才配与岳相公结大缘。”

孙革说:“惟见岳相公心负国耻难报,身蒙奇冤难雪,而我却百般无计,委是痛不欲生。”泽一说:“此是壮士本来情怀,贫僧钦敬不已。”孙革说:“感荷长老。”

泽一走到王处仁牢前合十:“阿弥陀佛。”王处仁还礼道:“拜见长老。”泽一说:“王官人不惮于邪气嚣张,罗网密布,而不计自家安危得失,委是真义士。”

王处仁说:“鄂州十万雄师,我不过区区一介报送公文的小吏,而在凶险之际传报岳相公,惟是尽得天性与良知的本份。”

泽一说:“生命之最重,正是天性与良知。王官人有此一举,虽无补于大事,且牵系進自身,然而千古以来,能于青史留名的递送官,惟此一人而已。”

泽一走到蒋世雄牢前合十:“阿弥陀佛。”蒋世雄还礼道:“长老举止从容,神态宁静,哪像是入入狱来受罪苦,倒像是在对芸芸众生宣示佛法。

泽一说:“我虽修习数十年,却惟因岳相公的万丈光芒,才得顿开智慧,渐次晓知过去未来。

蒋世雄说:“我曾是泰州兵,乃岳相公麾下第一个入伍的南方人。有缘在绝境识得长老,立觉岳相公治军的'仁信智勇严’五条标准,必与真理大道相关,也与人生的终极归宿相关。”

泽一说:“正是此语。”

隗顺说:“长老尚有何说?”泽一径直转往自己的牢房:“我已见过众官人,感荷隗院长成全。”

隗顺说:“我身为狱子,却知公门牢房好积德的道理。岳相公忠义天下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他与众官人受尽酷刑折磨,爱莫能助,内心好不惨痛!然而佛法广大,长老何不大显神通,助岳相公一臂之力,使他免得此间罪苦?

泽一说:“岳相公虽不承认此等丧心病狂的迫害,却尤不忍中原赤子从此失去正大光明的做人标准,故愿以身示范天下。我不得他首肯,亦是助他不得。”

隗顺转向岳飞跪下:“乞岳相公听取长老计议。”

岳飞说:“隗院长请起。你有此一心,已是弥足珍贵,我必铭刻不忘。然而事有大小之分,一己之身,不及天下之重;一命之险,不及众生之危。且不道久远因果,单道眼前世道,也当以善念与神性启蒙,才能救得许多人心。我自无痛、无恨、无苦,众官人亦必渐次明白天地神人的真相。隗院长不必伤悲。”

2

万俟卨坐堂,罗汝楫、周三畏旁坐。岳飞迈步進入大堂,立而不跪。万俟卨洋洋自得:“岳飞,你曾专断一方,目空一切,气焰嚣张,不料亦有今日!”

岳飞高声言道:“我受朝廷委寄,深自惕励,夙夜戒惧小心,惟恐黎民不得安,国威不得振,大耻不得雪,委实不曾料得今日罪苦。然而既是豺狼当道,国贼横行,又有人甘心为虎作伥,而我虽为国宣力,问心无愧,亦是难以幸免,尚有何言!

吏胥们齐喝:“岳飞不得咆哮,叉手正立!”岳飞微微一笑,万俟卨暗语:“他竟斥我'为虎作伥’,岂非猖狂太甚!”不由恼羞成怒:“国家有何亏负,你与张宪、岳云却要反背?”

岳飞沉声言道:“我可对天盟誓,此生不负国家。你们既掌律法,倘若无辜陷害忠臣,切恐他日到得冥府,必当面对阎王的审判与地狱的熬煎。

万俟卨冷笑:“岳飞既是不反,可记得游天竺时,曾于壁上留题:'寒门何载富贵?’”众吏胥马上呼应:“既是出此言语,便是反证昭然若揭!”

岳飞暗语:“我本欲救他人心,然此毫无干系的留题,亦成反证,又如何救得!”索性合上双眼:“我已知得,既是身陷国贼之手,便教我为国忠心,一切成罪,一切都休;此后已无言语,惟此一句忠告:今日加诸于人,必于他时加诸于己;天道好还,因果不爽,须是早日惊醒,勿铸千古大错。”

万俟卨狞笑:“岳飞如此顽凶,不施重刑,又如何教他据实招供?”众吏胥早有准备,立即剥去岳飞衣服,用麻绳将他捆绑在屋内大柱上。有人搬来一盆炭火,八名吏胥用八把铁钳夹住八枚铜钱,在炭火中烤得通红,再轮流往岳飞身上灼烫。

万俟卨吼道:“岳飞背刺四字,专以欺世盗名,诳惑人听。可先将他的刺字尽行灼去!”众吏胥齐呼:“会得!”齐齐举钱灼烧岳飞背部,不多时,“尽忠报国”四字变成一片焦烂的模糊血肉。岳飞浑身冒汗,却不说一字,不叫一声。周三畏见此可怖情景,只得以袖掩目,不忍多视

万俟卨叫道:“火刑无效,改用掉柴!”众吏胥取来八条木棒,胡乱向岳飞身上猛击。岳飞仍不说一字,不叫一声。万俟卨又叫:“掉柴无效,改用夹帮!”众吏胥立用夹棍夹住岳飞十指,狠命拉扯。岳飞仍不说一字,不叫一声。万俟卨再叫:“夹帮无效,改用脑箍!”众吏胥用麻绳将岳飞头部缠紧,又将一个个木楔插入麻绳之中。当插到第四个时,岳飞头痛欲裂,昏厥过去。万俟卨道:“兜头泼水,将他弄醒!”众吏胥端来冷水泼下,岳飞全身一颤,立时醒来。万俟卨吼道:“岳飞可愿据实招供?”岳飞虽已气息微弱,却坦然望他一眼,微笑一笑摇头。

拷打持续到天黑,岳飞昏厥多次,最后已不能行走,只能由几名吏胥把他抬回牢房。陴顺见此惨状,不禁对他们说:“你们施刑,亦忒是狠毒,须知岳相公是一代忠良大将。”

一名吏胥说:“我等与岳飞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惟是闻得,岳飞做大将时,得罪万俟中丞,故他便公报私仇。”

隗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三尺头上有神灵,你们岂得不深自反省,从此收敛?”众吏胥说:“谨受教。”随即退出。

隗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为岳飞敷治。岳飞说:“感荷隗院长。然而虽伤我身,尤痛我心。我所痛者,不在自身,而在他们心底,已被愚迷与仇恨湮没天性;亦不知何年何月,可得自救机便于万一?

张宪说:“岳相公此言,我似懂非懂。”于鹏说:“我等多曾追随岳相公入东林寺,倘若多思慧海禅师的言语,或可多少明白。”泽一合十说:“阿弥陀佛。一切皆有机缘,真相迟早大白。”

岳飞说:“长老所言,非是指此冤狱。冤狱必在二十年后昭雪,此是小事。大事却在天地人生与儒释道神的真相,他日必为众官人悉知。”

孙革问:“依岳相公此语,莫非已证得真理大道?”岳飞说:“内心诚笃,胸怀善念,信仰神佛,激扬大义,即是今世我们所当遵循的准则。至于他日,一旦机缘得便,必有真理大道,捧送于众官人面前。”

3

天色将黑,大理寺复归寂静。突然,瞿忻手执火把進入牢狱,身后跟来一大群吏胥。张宪暴喝:“拷打岳相公整日,莫非今夜仍自不休!”瞿忻说:“他们虽是白日作恶的凶手,此时却欲乞岳相公宽贷。”

众吏胥齐刷刷跪倒在岳飞面前,叩头不止。为首一人说:“我等今日奉命行凶,极尽苛毒残暴之能事,实非本意。誓当从此不行为非作歹之事,亦不因上司之命而瞒昧良心,切望岳相公饶恕,并为我等指一条赎罪的出路。”

岳飞竭力想要坐起,却才撑高一点点,又因全身乏力,沉沉倒下。众吏胥齐呼:“岳相公伤重如此,我等万诛何赎!”岳飞说:“你们前倨而后恭,却是何故?”为首那人说:“方才胥长回去,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转眼暴亡,死状极是恐怖。我等因此知得,他惟是作恶多端,而致现世现报。故而前来与岳相公赔罪,誓必洗心革命,从此不做恶人,不昧良知。”

岳飞说:“胥长如此而去,虽是罪有应得,然而好端端一个生命,仅因盲听盲从,为虎作伥,便就此断送光明未来,好不令人憾惜!我曾当面劝谕,意图给他弃恶从善的机会,然则劝谕不力,终致恶果,岂不是自家过失?

众吏胥齐呼:“岳相公自责如此,我等委实无地自容!”岳飞说:“出路无它,惟是幡然悔过,从新做人而已。”

众吏胥齐道:“敢不铭记在心,终生奉行!”随即叩头三次,一道退出。

稍顷,王横随隗顺前来。张宪最先看见,不由大惊:“王太尉惟是岳相公亲兵,莫非也被牵系其中?”隗顺说:“王太尉惟是前来探望众官人,与诏狱无涉。”王横扑上张宪牢前的木栅,大哭:“张太尉何其威武,不料一朝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历尽奇耻大辱!”

张宪坦然言道:“王太尉休哭!我等泪已流尽,血已流干,虽是遍体鳞伤,心力交瘁,然已无悲无痛,无恨无耻。且速往那边参拜岳相公。”

隗顺打开岳飞牢前的木栅门,王横一个箭步跨入,俯身扑在岳飞身上,一时凝噎无语。岳飞艰难睁开双眼:“王太尉,你不回鄂州军中,尚来此作甚?”王横说:“自宗留守去后,我便一直侍奉岳相公,岂得在那日匆匆一别之后,竟成永诀?”

岳飞说:“依目前情势,冤狱已成定局。你须速返军中,一则奉行朝命,一则与妻儿老小团聚,不必于此伤心之地盘桓。你今来此一遭,于我已全'忠孝节义’四字,我尚有何憾!

王横泣道:“自岳相公一走,我不啻痛断肝肠,亦是万念俱灰,鄂州雄师与妻儿老小之类,均似不复存在。今日既得一见,我已心满意足,惟愿一头撞破黑狱牢墙,从此以一缕魂魄,与岳相公陪伴始终!”

言毕,蓦地起身,发力往南面墙壁俯冲。头颅看看就要撞上,却突然顿住,原来岳飞早已伸手抄住他的右脚,硬生生将他拽住。王横跌落在地,转身向岳飞长跪:“我已立下死志,岳相公竟不成全,却是何意?”

岳飞说:“人固有一死,却亦不当轻生。生命可以为他杀,却不须动辄自杀。死须有死的价值,活须有活的使命。浑家与你相较,其悲其痛决不在你之下,然她尚能从容不乱分寸,你岂得一死了之?你随我身经百战,须知大勇不在轻掷性命于不顾,而在顶天立地于险途绝地。”

王横大悟:“我才从岳相公府第出来,国夫人果是从容不乱分寸。我已知后事如何,感荷岳相公教诲。”岳飞说:“那边还有众太尉与泽一长老,你可一一见礼,而后返归。”王横说:“会得。”

4

大理寺小厅,万俟卨独坐自语:“我曾对元龟年言道:重刑之下,必有大功。奈何今日,我已是峻刑用尽,却无半点灵验?莫非他们一个个都是钢筋铁骨,全不怕千锤百炼?然而我亦亲自见得,他们无不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本和寻常人没有两样,俱是肉体凡胎。”

稍顷,他又发出会心一笑:“许是岳飞、张宪、岳云等辈,多是武夫出身,惯见得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故而受得。泽一那厮,只会念经诵佛,别无所能,必定一见大刑,便吓得屁滚尿流,惟恐自诬不及!我且从他身上突破。”

万俟卨来到大堂,周三畏、罗汝楫早在等候。罗汝楫问:“今日审讯何人?”万俟卨说:“且带泽一上来!”

稍顷,泽一上堂,面色红润,神态宁静。万俟卨瞪红双眼,拍案咆哮:“泽一,你胆敢结连张宪,共图谋反,须是从实招供!”

泽一平静言道:“贫僧皈依我佛四十四年,自问未有分毫行事,不遵我佛所戒。佛法最忌杀生,贫僧平日便是步行,亦是小心,不得踩踏蝼蚁性命,岂得为此谋反大逆之事?”万俟卨大怒:“无行贼秃,事已至此,尚敢狡辩,你难道不怕我的大刑?”

泽一合十道:“出家人出诳言,便是罪过。贫僧在佛门受教四十四年,岂敢自欺欺人?佛家忍辱无争,如若万俟中丞执意用刑,贫僧亦只得逆来顺受,在劫难逃,无须怨尤。然而贫僧与人为善,借此须劝万俟中丞,赶快放下屠刀,切勿伤天害理。佛法轮回,有因必有果,与其日后受无量罪苦,不如及早悔悟。”

万俟卨大吼:“大胆贼秃,竟敢以西方妖幻之道,蛊惑人心。下官自来不信神佛,何惧轮回报应?与我着力施刑!”泽一连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众吏胥面面相觑,并无一人动手。万俟卨厉喝:“你等怎生的?”为首一人说:“前日胥长遭恶报身亡,我们再也不敢动刑。”

万俟卨大怒;“我教你们行刑,你们便须行刑!”众吏胥纷纷下跪:“我们情愿离职,也不敢穷凶极恶,暴打一位长老。”

万俟卨暴喝:“都与我滚开,听候发落!”众吏胥如遇大赦,急急鱼贯而出。大堂顿时空空荡荡,只留下泽一和审讯官三人。万俟卨气咻咻言道:“不料这帮奴才,竟然串通一气,演得这出好戏!”周三畏说:“前日胥长无故暴亡,也是事实。”罗汝楫说:“莫须下官去御史台勾抽一班吏胥前来?”万俟卨说:“甚好。速去速回,下午重审泽一这厮!”

5

下午,万俟卨、周三畏、罗汝楫坐堂,两旁吏胥已是全新面孔,一个个虎视眈眈。泽一才被隗顺领上堂来,众吏胥便一拥而上,将他拖倒在地,首先施用“夹帮”。泽一口念“阿弥陀佛”,很快痛昏过去。众吏胥用冷水将他泼醒,他仍不断念诵佛号。万俟卨下令:“继续用刑!”众吏胥改用掉柴抽打,泽一仍念佛号不止。

周三畏忍无可忍,便说:“下官见此僧体弱,切恐毙命于堂上,便是不祥。况且依其罪状,也惟是从犯,于诏狱大势无足轻重。”万俟卨说:“既是如此,便依周大卿所议,将此贼秃严加禁锢!”泽一被众吏胥押回,一路仍念佛号不止。

张宪高声叫道:“我等既混迹于红尘,受此滥刑,尚有可说。不意长老戒行孤绝,断绝尘缘,也遭此荼毒,委实天怒神怨!”

泽一说:“我等同受此无妄之灾,亦是命中注定。然而众官人大德大善,虽是历尽劫难,终当涅槃。贫僧惟是可怜秦相公、万俟中丞等辈,走火入魔,不敬佛法,不知回头,终须入阿鼻地狱,万劫千磨,可怜!可怜!

大堂之上,万俟卨说:“不料这厮秃驴,也是又臭又硬!”周三畏说:“泽一乃修行之人,早已看破红尘。或许生死存亡、刀枪柴米之类,在他眼中本无分别,因而毫无惧意。”

万俟卨说:“周大卿此语,倒使我想到一人。他才二十三岁,因其尚有建功立业的抱负,故必有贪生怕死的私念,倘以生死相逼,岂得不招?”

罗汝楫问:“万俟中丞所指,莫非便是岳云?”周三畏说:“必是岳云无疑。然而众吏胥已多次对他施用酷刑,并不曾得到片言只语。”万俟卨说:“酷刑虽是酷刑,却尚未酷到堪夺他的性命。故今日之酷,势必令他生不如死,犹似灭顶之灾临头!”随即吩咐隗顺:“且将岳云带上!”

稍顷,岳云拖戴枷锁与脚镣上堂。万俟卨阴恻恻言道:“岳云,今日你的生死便在我掌握之中。此是供状,你如是押字,从此便生;如是不押字,今日便死!”岳云冷冷望他一眼:“阿爹一直教我,人生天地之间,必得说真话,做真人,既不自欺,也不欺人,做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故我宁愿受刑死于堂下,岂得自诬!

万俟卨连连狞笑:“我看你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当即吩咐左右:“与我将这厮打死!”众吏胥各举皮鞭、掉柴、铁棍等物,劈头盖脸砸下。岳云昂首挺立,既不躲闪,也不呻吟。万俟卨大叫:“将这厮打跪在地!”许多棍棒横扫岳云双腿,岳云双膝只动得一动,却拒不跪下。棍棒如雨,岳云支撑不住,便硬挺挺仆倒。

棍棒暂息,一吏胥伸手一探鼻息:“报告万俟中丞,只有出的气,没有進的气。”万俟卨说:“煞好!用冷水泼他醒来!”一盆冷水泼下,岳云一激灵醒来。万俟卨喝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悲。你如今死到临头,尚有何说?”岳云轻吐一口气,徐徐言道:“我宁愿受刑死于堂下,岂得自诬?

万俟卨说:“你竟不念二十三岁之轻轻年纪,如是苟全性命,尚得驰骋疆场,建立不朽功名?”

岳云说:“阿爹教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在奸贼?我年纪虽轻,然而浩气无穷,忠魂不绝。何况功名本如尘土,忠义才值万金。故无论生死,惟有一语:我宁愿受刑死于堂下,岂得自诬!

罗汝楫惊得一身冷汗,不由暗语:“倘若岳飞不死,安有秦相公与万俟中丞的容身之地!

周三畏暗语:“此等决死之志,诚笃之心,岂止惊天动地!秦桧、张俊、万俟卨之辈,甫一开始,便已输得精光!”便说:“岳云既如此顽固,料再是严刑拷打,亦是无益。不如另寻突破的良方。”万俟卨呆愣许久,才说:“便依此议。”

6

大理寺小厅,万俟卨说:“下官新任之初,自觉信心十足,而今一无所获,却得如何与秦相公交代?”周三畏暗语:“法外酷刑,于我而言,已是知法犯法。与其天天在精神上受罪,不如早求解脱。”便说:“依下官之意,不如我等发纵指示,而教元评事措办,方是得宜。”万俟卨大喜,马上叫道:“来人!”一吏胥進来,万俟卨说:“速唤元评事前来!”吏胥说:“遵命。”

稍顷,元龟年到来。万俟卨说:“下官自来倚重元评事,如今便全权委付你勘问,限十日了结此案。”元龟年面有难色:“下官受万俟卨中丞与周大卿委寄,自当尽心竭力勘问,及早了结狱案。然以十日为限,时限匆遽,切恐难以了得。”万俟卨问:“你自料须用多少时日?”元龟年说:“依下官之意,莫须来年正月末之前,一切了结。”万俟卨说:“此是诏狱,岂得迁延到明年?须是岁末之前了绝。”元龟年只得说:“下官遵命!”

大理寺小厅,元龟年对众吏胥说:“此一干禁囚,顽固不化,须得两手齐下,施用正反相成之计。”一吏胥说:“下官尚且不明,请元评事详示。”元龟年说:“万俟中丞与周大卿已退居幕后,惟是三天两头到此来听汇报。我须吸取以往一味施用刑讯逼供的教训,改变做法。你们可带一批精壮狱卒,继续在牢狱严刑拷打,先行摧垮他们的肉体。我则在大堂上和颜悦色审讯,从精神上劝诱他们招供。”众吏胥齐道:“会得。”

众吏胥出去,隗顺与瞿忻進来。元龟年说:“下官闻得,你们自岳飞等人入狱以来,善待禁囚,此亦是阴功积德之事。然而此回是官家亲设的诏狱,他们不依下官所拟供状押字,如何得以了结?下官设赏钱数百贯,如若你们诱得他们画押,岳飞为六十贯,其余各人为二十贯,便可依此领赏。”隗顺、瞿忻说:“小的遵命。”

大理寺厅堂,元龟年提审孙革:“如今已是审实,岳飞在今春淮西会战中,亲奉御札,却是有意逗留,逆状显著。你若出面佐证,下官自当酌情量刑。”

孙革说:“感荷元评事的恩德,教我昨日受淫刑酷罚一夜。料得自家所书的淮西行军日志,必被你等从岳府抄出,焚烧了当。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怎生佐证?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而自家如今已是求死不得,日夜备受荼毒,便是生不如死!记得多年以前,宗留守曾嘱我以国事为念。如今事已至此,我又有甚国事可念?闻得小朝廷已与虏人屈辱媾和,当年岳家军将士血战而得的唐、邓、商、虢四州,亦复割让。献媚不共戴天之敌,无所不至;深文周纳,诬陷忠臣良将,亦是无所不至。我历观史册,委是亘古未有,岂止人面兽心而已!倘若元评事犹欲阴功积德,可将自家从速杖毙廷下!

元龟年无言以对,孙革则昂首挺胸,嘶哑唱起岳飞的《满江红》。激越的歌声穿透牢狱,岳飞、张宪、岳云、孙革、王处仁、蒋世雄等人闻得,也都发声应和。泽一默思片刻,随即高声吟唱。歌声愈益响亮,形成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威力,迫得元龟年低头缩颈,再也不敢正视孙革一眼

7

岳飞牢房前,瞿忻斜倚木栅,突然叹息一声:“我平时以为岳飞是忠臣,故服侍甚是谨慎小心,不敢稍有怠慢,如今方知,岳飞乃是逆臣!”岳飞从卧榻上坐起:“你何以方知自家是逆臣?”

瞿忻说:“君臣不可猜疑,疑则生乱,所以君父疑臣子,便须诛杀;臣子疑君父,则须反背。如若臣子被君父所疑,而不图谋逆,便必被君父疑忌而诛杀;如若君父疑忌臣子而不事诛杀,则臣子必是疑惧君父而反叛。如今君父既已猜疑臣子,故送下大理寺,特设诏狱,岂有复出之理!必死无疑。岳相公如得侥幸而不死,出狱之后,便须疑惧君父,岂得不反;反状甚是明显,所以便是逆臣。”

岳飞大笑:“此一番议论,貌似有理,实则大谬!你必是受赏钱激励,有意编造此语,逛我自诬为逆臣。天地之间,有君臣大义,故有君君臣臣之道。君明臣忠,上下同德,方是正理。猜疑、诛杀、反背之论,俱是出于私我,俱是违背天道人伦,俱是以不齿之心度人,岂得成为君昏臣昧的借口!我身陷诏狱,势难保全;即使侥幸脱难,亦无钱财相赠。然有一语,或能于你有益:外物均不可依恃,均不可长久;惟有内心纯正、清静,充满正气,才是真正大得,才是真正幸福。”

泽一接口道:“岳相公既是清白无辜,岂可自诬?诏狱中虽是暗无天日,却亦挡不得岳氏心法的万丈光芒!”瞿忻惊问:“何谓岳氏心法?”

泽一笑道:“岳氏心法,即岳相公此生此世所言所行的准则,有人道是忠义,有人道是忠勇,有人道是忠直,有人道是忠信,有人道是忠恕,有人道是忠智,虽不一而足,却均一生不易,千古不易。有此心法,人必大贤;守此心法,人必大慧。你虽身为狱子,倘知'忠’的丁点意味,并能从此奉行,此生亦绝不虚度。”

瞿忻一时愣住,却见隗顺过来,长跪岳飞面前:“小的听见长老所言,今日得以重新认识岳相公,煞是万幸!我身为小小狱子,此生不敢有甚奢望。却欲从此忠于自家良心,绝不敢违背分毫。乞请岳相公督鉴。”

瞿忻身心一动,也挨他跪下:“小的刚才所言,实属妄语,乞请岳相公宽贷。”

岳飞笑道:“二位本性犹存,煞好!”稍顿一顿,又说:“往日承蒙医药、饮食、衣被照顾,下官感激不尽。然而自今以后,我当不饮不食,惟求了此一生,不再使更多无辜之人牵连,不再使更多罪恶勾当上演。”

隗顺大哭:“岳相公须自珍重,或有重见天日之机!”岳飞说:“我身此去,虽死犹生,又有何憾?奸贼虽存,却是虽生犹死,遗臭万年。何况生生轮回,我尚有许多事做,何必在一时一地,与秦桧等无耻之辈纠缠?

8

岳飞府第,李娃正独坐卧房沉思,却听巩三妹在房外叫道:“阿姑,有一年老乞丐,非得见你不可!”李娃出门,一乞丐衣衫褴褛,满面血肉模糊,朝她倒头便拜。乞丐说:“我孤身一人,面有残疾,难讨生计,乞望岳夫人收留。我愿终生侍奉岳家人。”

李娃扶他起来,委婉言道:“若在平日,我岂得不允?怎奈如今,岳家人陷身诏狱,沉冤难雪,南下在即,且将身无分文,如何养得老丈?不如奴家发付十贯铜钱,请老丈自谋活路。”李娃掏出铜钱递与乞丐,乞丐却双手推开:“我虽以乞讨为生,却不受无功之禄。而今尤是感念岳相公平生恩德,惟愿与岳家人同始终。乞岳夫人务必成全。”

李娃说:“岳相公虽曾薄施恩惠,却未必惠及老丈,何得言报?”乞丐蓦地抄起一根铁棍,翻滚腾跃,抡动如飞。李娃大叫:“王太尉,你如何变得如此模样!”王横弃棍跪下,大哭:“国夫人一意遣散亲兵与家仆,我曾恳请留下,不得应允。便欲探视岳相公一回,以死明志。然而岳相公教我不得轻生,言道死有死的价值,活有活的使命。我即下定决心,从此相伴岳家人,无论天涯海角!

李娃说:“然你尚在军籍,何得私自脱离?”王横说:“我已回鄂州一程,乞得王都统取消军籍,从此离军。”李娃说:“然你自有一家人,却得如何措置?”王横说:“我已安排妥贴,夫人勿忧。”李娃说:“岳相公所言,深中事理,我们自当遵依。你对岳家人的情义,惟得来世报答。”王横长揖:“感荷国夫人收留。”

十二月初,李娃正亲自下厨,巩三妹引進柔福帝姬。李娃赶忙施礼:“帝姬万福。”柔福还礼道:“李十姐万福。”巩三妹接过厨房活计,李娃带柔福到厅堂就座。岳雷送来茶水,一旁陪座。

李娃说:“奴曾言道:人生穷达,自有天命。难得便是居患难之中,而不易操守;遭遇横逆,虽是悲愤万分,亦当不屈不挠,镇定从容。但在鹏举与祥祥入狱前后,奴家方寸仍是不欲乱而自乱。此前凶兆渐显之时,奴与鹏举亦曾翻覆预卜,以备后患。然而虽知秦桧心肠歹毒,仍有三事颇出意料。”

柔福问:“哪三事?”

李娃说:“其一,我等未曾料得,张太尉以身许国,欲去枢密府请缨抗击虏人,竟是自投罗网;其二,祥祥素来清谨自守,循规蹈矩,竟是先于其父,陷身冤狱;其三,我等以太祖誓约自恃,只备得岭南之行。如今鹏举既入诏狱,以谋逆之罪榜示天下,切恐父子与张太尉不死,便不得快人意。”

柔福泪水盈眶,李娃又说:“奴是岳家人,纵然日后有千般折磨,万种痛楚,亦不得教国贼辈见得岳家人落泪。”柔福立即擦干泪水:“李十姐自言曾是乱了方寸,然而今日听你此语,方知煞是临大难而不乱方寸的豪杰女。”

李娃说:“奴家自知惟是一个寻常女子。如若鹏举与祥祥遭遇莫测之祸,奴家必是痛不欲生。然而念及儿孙幼小,须是为忠良留得一脉,便只得忍辱负重。”随即起身将巩三妹牵出:“天可怜见,三妹自祥祥下大理寺狱,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然而如今痛定之余,已知忍辱负重的道理。奴与儿孙们言道,万一奴家或有三长两短,家中便是长嫂做主。”

巩三妹眼圈一红:“奴家生父死于仇虏,尚得身后哀荣。不料阿爹与张太尉、祥祥的耿耿丹心,竟反以逆状榜示天下。奴便是就死,亦是死不瞑目,死有余恨,须与国贼辈去冥府质证!

柔福痛心言道:“奴所见冤屈,亦不知多少。但如今诏狱,却是千古第一,闻所未闻!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但如今世道,却是豺狼当道,同恶相济,有德者必孤,无道者必众!

稍顿一顿,又说:“奴家原是徽宗爱女,以娇宠自恃。然自经历靖康之变,奇耻大辱,难以再述,惟是以残花败柳自命。十五年前,当奴家逃离虏军之际,曾蒙王太尉相救,又与岳相公、张太尉及于、孙二官人相识。家国惨遭祸难,幸有岳相公等千万忠勇将士,力挽狂澜。然而小朝廷却认贼作父,反诬忠良!奴虽不得问政,却有负疚的深痛,痛念岳相公等蒙受千古奇冤,故特来与国夫人、岳衙内赔罪。岳氏无负于赵氏,赵氏却深负于岳氏。”

李娃说:“长公主与相公冤屈无涉,何须如此?”柔福说:“奴家自绍兴改元以来,养尊处优十一年,然而良知尚未泯灭,无时不以报仇复国为念。然而国政不纲,日甚一日,秦桧那厮是虏人细作,自当国以来,惟是以戕害忠良为能。当初他在北地,奴颜婢膝于挞懒郎君,并与虏人四太子交好。回朝后我曾对官家言及,官家却说用他,便可与虏人通一线路。”

李娃叹道:“既是如此,尤见得岳、秦不两立,官家也容不得岳家人,鹏举必死无疑!”

柔福说:“国夫人可忆得,绍兴九年时,九九叔为拜谒陵寝使,曾经到得鄂州,与岳相公相识?他归来后,极口盛赞岳相公是国家第一柱石。如今我等计议,九九叔上奏官家,难道容得与杀父之仇三跪九叩,却容不得一个忠良贤将?然而官家并不理睬。此后奴与九九叔联合众多宗室族人,意图共同面对官家,却被阻挡殿外,不得一见。”

李娃说:“长公主与齐安郡王在危难时伸张正义,救助相公,奴家万分感激。”

9

鄂州,张宪家中,吴惠娘独坐厅堂,痛楚不堪。张敌万带张宗本夫妇進来:“妈妈,阿哥、阿嫂来访。”夫妇俩向吴惠娘施礼,张宗本说:“拜见妈妈。”陈氏说:“拜见阿姑。”

吴惠娘扶起他们:“你们当患难时节前来相聚,奴家岂不感激?然而极是不安。亲人若得保全,消灾免难,便是自家至愿。李十姐那边,已苦劝二姑与泽民夫妇在江州居住,不须到临安,便是此意。你们也当如此,从此远离张家,不与此案干涉。”

张宗本说:“妈妈不须劝得,我们到此,便只为有难同当,更无二志!我虽不是妈妈亲生,却胜似亲生。自今往后,一家人赴汤蹈火,永不分离!”陈氏抱住吴惠娘大哭:“自今往后,我便日日侍奉阿姑,永不分离!”

王贵家中,马氏说:“如今吴六姐回到鄂州,我们须前往探望。”王贵说:“揆情度理,自当前往。然而当前时节,张、岳两家已被严密监视,秦相公的罗网尚在不断卷進无辜,连毫不相关的泽一长老与智浃秀才亦在劫难逃。我们此去,未必不是飞蛾投火,自取其祸。”

马氏说:“自王俊告首以来,夫君心情如何?”王贵说:“我委实忧心如焚,愧恨难当,夜夜俱被噩梦惊醒。”马氏说:“自王俊告首以来,夫君身体如何?”王贵说:“四肢无力,气血不畅,莫名阵痛连连,如似百病缠生,病入膏肓。”

马氏说:“此便是心病所致。李十姐曾经言道,岳、王、张、徐四家,胜似兄弟姐妹;以往多曾同甘共苦,以后又岂得不共患难?常言道,患难之时见人心。倘若我们惟是苟且自保,切恐生不如死,终生难安。”

王贵说:“夫人所言,自是正理。然我尚是下不得决心,不如缓图。”马氏说:“你且缓图,奴自去便是。他日如因此而被告发,奴便与你一刀两断,绝不与你牵系。”王贵泣道:“夫人何出此言?莫非我王贵连夫妻情份,也不得顾惜?”马氏说:“夫妻虽是大伦,此外却还有大义。奴便是从此与夫君永别,明日也须前往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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