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我的书法道路及遐想
汉字源远流长,由哲理气息与诗歌气象构成丰厚人文内涵,具画境、乐味、雕刻建筑韵律、舞蹈流美。一字多义,皆有所本;诗思意象,尽得风情。真书家每将个性和自身在天壤间独有感受同时付之毫端。脱形形在,重义不限训诂,一沙见恒河,须弥藏芥子,天人合一,主客同体,引发欣赏者种种遐思妙想,验证先哲创造文字艰辛历程, 数千载发于一瞬间。陶然会心一笔,其乐何如?
试略说我之书法学习诗思,写书法意象形义美,且作我之说文解字。
释曰:风格之求,师古、临摹,从前人的经验和造化之形,参以变奏,展示己貌。阴阳变化,与道法自然表里。意为上,字格凝重,真体内充,返虚入浑,藏锋裹锋,气息滋润,奇逸妙来。刘海粟师评曰:“奇而不奇,不奇而奇,放逸可观。”风格审美从之。
释曰:“审美情思,情感之挥,写汉字形义诗思美,不功利,亦不为礼因高度概括,书写者注射情感入对象(作品),多象反过来强化欣赏者情绪,文动—变动,内涵之写意韵味,人生体验。提炼,超以物象,一种感悟的共鸣产生了。题诗曰:“儿时家学架书桥,柳骨颜筋摹几遭。人世风霜更岁月,飞云纵览笔端描。”技巧跟着年岁增长,认识跟着人世风涛深化,一个书法超度者笔下的歌哭,阅历编成的筛子,由博返约,洗去铅华,素裳姗姗迎来,对话自己,尽在笔象独白中。不做作,不炫耀的心的图画,获得更多的画外心声。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的真谛就在于体验。语曰:“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书法是国粹,传载的根基是文化高度、深度,先文后墨,读书是第一功夫。“笔落惊风雨,诗(书)成泣鬼神。”造就文格而书格,造就精神高超,不受现代物质文明躁动污染,实在是莫大的享受和满足。
释曰:书法从学,“游于艺、志于道”的第一步很重要。端正学习起步,学书讲究法度,必须从楷书入手,正如做人须从品行端正做起一样,这二者也确实有内在的联系。学楷书首先要端正笔法,不可歪斜,端正中还包含稳重,平心静气,不浮不躁。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稳重里造就体健魄雄。古人说:“真书如立也。”也是这个意思。入楷探胜,穷力追骨,以深厚的功力推进书法艺术的书法史现象说明:正书艺术丰碑长存。
自六岁受庭训启蒙修学书法,父亲课以柳公权、颜鲁公帖本,作字要求“心正、笔正、身正”,悬腕书写,奠下了少年功基础。父亲又课以《四书》《古文观止》《唐诗别裁》等篇章,连读一两年,父亲教于春节为自家及村人写春联,写父亲自己撰写的联句,年复一年,挂贴门柱上,甚以为喜。我六十甲子时写诗寄怀之。“花甲年华笔一枝,门前书礼忆儿时。谆谆庭训遗音在,夜读挑灯惹梦思。”
青年时代投身革命,无暇握管。1957年工作中被错划为“右派”,从中央文化部下放边陲广西。借助汉字艺术的质朴内涵,续少年时的练字挥毫,不同的是这次举笔是在书法的沉思里感受人生,消释一点生活的烦恼。曾写句自度:“笔梦征句,行吟飘荡,举足沧桑,抚迹沧浪,香抱残窗,坐消日长,边陲远方,朝暮笺章。”把练书法联系人生,淘淬襟怀,是感受一点情性之挥的书法艺术精神了。
1982年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1985年参加了“现代派”书法首展,1989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谢云书法展”,同时于漓江出版社出版第一本《谢云书法集》,之后被推为广西书画院院长。1989年6月,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题为《读古文字印象》的诗,发思古之幽情,是对自己这一时期修习书法皈依之唱吧。
更深更深地思想,更静更静地搜寻。从传统的宝座里走下,来到广阔的大野,在时代的新鲜之风里旋舞。
去寻找孩儿的稚真灿烂的笑容,拨动委婉曲折的真切的歌弦,去呼唤矫健的生命力的跃起。我在中国美术馆书法展自序里写了这几句话。
思考这一时期的书法追求是:在着意的习古、化古感悟里积累会神,寻找气韵激情,线的质感,墨的苍润,气息淳厚,结体造型、章法构成注重形式美,创造个性,肆力求真。此心许与古人俦,可否说“走向书法的历史界桩”了?是起步吧。
1990年代初,中国书法家协会换届(第三届),我有幸被任命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秘书长,这之后受任中国书协分党组副书记(缺书记),主持分党组工作。这时我61岁,兴会书缘,新添几案,走上了书法工作新途程。
我之习书过程,先习颜、柳,而后习何绍基、金农、《张猛龙碑》、“二爨”、汉碑,尤喜《石门铭》《石门颂》《褒斜道石刻》,而及《张迁碑》《华山碑》,并《好大王碑》。篆文习秦小篆、玺文、金文、籀文、甲骨文并鸟虫篆及诸异体篆。隶书尤重《褒斜道石刻》,丑中取拙取妍。从甲骨文、金文吸取意象趣味,形式多变化,灵气飞动,去寻找现代人审美意识相谐的切入点,也细心研习小篆(尤其铁线篆),小篆字多,较通俗便于流布,正篆草篆,风骚挽手,多角度沟通古典与现代气息,连接空间,运笔突破对称均衡,呼吸酣畅,有节制的狂肆,取求真气流衍,做探求拓宽古文字之视觉形象变化的梦。其间对岩画的视觉观察亦借鉴取益。我在广西工作数十年,对宁明花山岩画有深入之迹,并组织进行绘画、摄影,编书出版。花山岩画应是古图文之刻,施彩摩岩,灵动变化,气脉畅通,虚实动静,转合相错,散而不乱,相并不碰,托物赋形,讲意匠,更重立意,生动地体现了先人造艺之思想经营和艺术加工,用于篆书,尤是草篆变化高风可从。我曾写诗赋之:“岩阿寄迹鬼才工,太古何神斧凿雄。壁像生光通日月,烟横百里丽波中(1998年1月作)。”日本汉学家秋山公道先生看了我这首诗作了和唱:“三千年里鬼神工?赤铁沙中原始雄;壁像犹存画石迹,宁明藏梦水芳容。”书魂、画魂、诗魂,织成了自己为之懂慑的对象,心的画—草篆产生了。从金文、甲骨文到花山岩画的造型与线质,作为心象风景而创造的新的空间—草篆,美的感应构筑美的心灵。形象与心象,如泉涌出,驰思于华夏书道里,上下古今无量极。元黄子久的山水诀言:“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之。”四方上下追逐如云龙,亦之谓“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吧。
书法艺术的时代性是不以书家个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不同时代必有不同的时代艺术风貌,每个高峰都有其后世不可企及之处。如何让书法的古典美和现代美结合,这将成为书法艺术家愈来愈自觉的审美理想与追求;写汉字形义的哲理美、诗思美,揭示书法的历史意义,创立书家自己的新风格,在传统书法艺术及其演变的哲思下,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情的飞跃,发展新的空间,时空的无限尽在其中。
谢云 桃花行 2012年
谢云 行书七言联 纵136cm 横39cm×2 1995年
读谢云先生书法,我不禁有如下感想:在绘画和汉字书写这两种有区别又有联系的艺术领域,同时有两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少年儿童之作与垂暮老人之作的相似性与不同性。
我们看未经过训练的少年儿童,尤其是学前儿童“画画”或“写字”,看到的是随意、自由、天真、直率,甚至是莫名其妙。通常,人们将此种情景称为“涂鸦”或“胡涂乱抹”;其实,认真讲来,这正是人类最宝贵的自由天性、自由精神和探索精神。这些儿童,直观看世界,直观看天地万物,却还未有对世界万物的理性知觉。可贵的是,这正是他们人生起步。而整个人类文明的起步,又何尝不是如此!
笔者曾见过一个学前儿童,还不识字。他见成年人在方格稿纸上写满了字,便也在方格稿纸上写满一页又一页,都不出格。一位“现代派”画家看后大为惊奇地说:基本不重复地写出如此多不是字的字,一个成年画家也难做到。这可视为儿童艺术作品。
少年儿童作画写字,为何令我们成年人感到欣悦、可爱、有趣?冷静想想,因为我们和他们有共同天性,那就是自由与创造的禀赋,他们的画与字唤起我们的童心。而我们这些成年人,不自觉地患了“骄傲症”“自负症”常常“忘记”了自己也曾是少年儿童。
欣赏谢云先生的书艺,为何先说了这些?因为谢先生已年近八旬,却仍在书法艺术的长河里漫游,他的书艺与少年儿童作画写字有“似与不似”之美,“两极相逢”之妙。
“似”,指的是他的字初看之仿佛儿童之体;“不似”,指的是他毕竟有了七八十年的修炼,他做到的,是七八岁的儿童所做不到的。这里,是形的相似和质的不同。所谓“两极相逢”指的是一个八十老翁仿佛终于又返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境界”。此处,我用“境界”而不用“岁月”或“时光”之词语,也是想表明所谓“两极相逢”也存在一种质的分野。
谢云 行书答记者问札 纵136cm 横78cm×3 2010年
谢云先生不会写正楷吗?否。不会写行楷吗?否。
不会行草兼书吗?否。
秦始皇的政令之一“书同文”,对中华民族的凝聚和文化的发展,有极大贡献。“书同文”的历史,经过图画般大篆、小篆等的演进而达到正楷,也即流传至今的书写体和印刷体,可谓是最具大众性、社会性的标准化。标准化是统一、是稳定、是进步,是最有效的交流和交际工具(符号),必须坚持;但从书法作为艺术的特殊意义上讲,标准化也是一种“僵化”它要求的是共性,排斥的是个性书法艺术如果只在标准化的范围内兜圈子,必然难见丰富多彩的个性之作。
谢云 草篆飞燕归来 2013年
谢云先生要追求个性。在汉字演变的长河里,他上下求索,将目光投向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帛书、简牍。这种求索和寻觅,以他数十年的学养为基础,以他数十载的人生经历为基础,以汉字历史的演变为出发点。在一系列古老的文字中,他感受着先人的自由精神、浪漫气息和勇于创造的胆魄,令他十分感动和沉醉;而远古、中古先人书艺中的稚拙、浪漫、自由,与自己的现代感、当代感融合到一起,便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极富个性的谢氏书艺。
谢云 楷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堂(部分) 2013年
谢云先生也不是灵机一动达到此种艺境。近二十年间,我可算他书艺演变的一个见证人。
一九八○年代末,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他的书法展,楷、篆、隶之外,还有少量“现代书法”作品,即变形汉字。这以后,他在中国书法家协会从事领导工作。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几年,大大增加了他对当代中国书坛的见闻,更升华了他对汉字书艺的思考。及至退休,有了更多宁静和时间,他似乎更迷醉于对汉字的古老性和现代感的思索、琢磨、研究。他有这样一首七绝:“几树牡丹与玉兰,仙香芳蕙播瑶坛。风吹小草傍烟水,地角山阿独奏弦。”我将他最后一句作为本文的题目,就是想突出他退休后深居简出,身居斗室,而仍孜孜于追求汉字古典美与现代美的融合,追求自己的艺术个性。二○○七年初,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了他六十八幅作品,多为篆、隶书作,并举行了隆重仪式,我有幸见证。几十件作品张挂起来,真是气势不凡,令人振奋。这些作品,既给人以悠远感、古典美,又给人以现代感、当代美,相当生动地透射出既有继承又富有创意的自由精神。年近八旬的老翁,那悬臂而书的颤颤悠悠的笔墨线条,跳动的却仿佛是一个孩童的心灵。
谢云先生将他的书法分为篆书与隶书。依我看,这两种书体,在他,字体的不同更多些,笔体墨迹的区别则不多,或难分。这不是坏事。毋宁说,它们都是谢氏体。欣赏谢云先生的书艺,不能急,需慢慢品,尤其需时时想到汉字悠久演变的历史。
谢云先生创作剪影
谢云少时随父习书,临颜、柳二家,父亲要求孩子写得正而不板,杜绝馆阁媚气。中年后广临隶、篆,在甲骨、金文、汉碑上下过苦功夫,存朴去华,不袭其貌。他说:“殷的文字,远古的梦。多么遥远又那么亲近。”(谢云《笔潮》)“生命微微地睁开眼睛,那眼前是多彩的虹。”(谢云《古文字的梦》)诗的语言背后是沉思、汗雨,点燃起希望的金焰,探幽索隐,挥毫筛选。又回到螺旋上升后新的零点,再迈步苦旅。不断求“变”,在多变中积淀个性的顽强,梦绕当代人风采的新境,流射出中华书艺之新光华。
最近十多年里我留心观看谢云书作,只要比较一下若干字的灵动与即兴效果,跟昔年相对规整之作的差异,一目了然。他现在写一两个字,在布局运笔上,大都谋篇深虑,达意方罢。很少一挥而就。他从不拘泥古法,只信守方向对头的“变通”。把自己放到书法长河里思量,游心无垠,观往察来,味究微玄。谢云作书多变的核心是“道”—在挥毫中精神状态的自在与忘我。“非道非极,自名自我。”(清龚自珍)谢云又善以诗度书。书家可以不是诗人,但生活与作品不可无诗味。悟得此点,动力便源源而生。风格是一条河流,水在更新。河水改道,贵乎天成。变中有不变,是性格加环境、机遇凝成的命运使之然。这“命运”无宿命,唯心之意。
谢云向古人书作学习,俯视仰观,是幸福。童心出窍,天真烂漫处,以不经营为经营脱掉借来的前贤衣冠,向往无态具众美妙境,尽力躲开求态失态的泥坑。画意的介入是谢云“变通”的又用。书画同源,方块字一千五百年来无大变,发展到极致。返书为画,返祖实验,少数人为之,是一条险道。群起而趋之便是灾难。把字还原为画是行不通的。但用画的笔法与意境来丰富书法,谢云的求索很有意义。他不是再现物象,在布白、结体、造型上求有画意而不用绘画手段,掌握主动,不走过头(过犹不及),一到危崖即煞车。在干湿、浓淡、粗细、枯润,行气贯通,斜不失正。从读画中得意忘形,为东方审美重要特征之一。谢云对此三致意,去喧嚣,入沉静,风流韵致,写字即写人生修养,青灯映照苦心人。
在法度中洒脱,以行草为主干(或称笔格),打通诸体间的隔墙,篆情隶味渗入点画。如有关篆书和骆公的几首诗—行书之作均可见端倪。
最堪注目的是,谢云在画布上用丙烯颜料写字,平面之挥,笔、力、韵、锋、色浑然变通相融,点画间真气流衍,“众妙攸归,务存骨气”(唐孙过庭),造型不与人同。真是书法创作“变新”之作,也对证了孙过庭书论的“思虑通审”之为用。中国书法的工具材料,除常见书写于宣纸,刻骨、铸铜、书帛、写竹木简,都是书法的造体。谢云独创试油布、油彩材料的新效果,有助于打开视野。
经过半个世纪的摸索,谢云悟得不断更新和艺外求艺,是东方文化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传统。书家创作过程的劳动喜悦,即艺术对艺术家最丰厚的报答。他从不敢以学者自居,每对中青年论书,必以书家首先是学者相勉。沉思时如痴,挥毫时若狂,逐渐积累筛选出自己的面目。刚刚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谢云书法》,是奉献给读者的新成果—心血凝成的蟠桃,也显示谢云的书法发展是乍入中年(虽然他已将近古稀之年),处于积累力量时期。工作、读书、临池,书内书外的艺术准备、推进决定下一“象”飞跃的成果。澄怀味象,可塑性显而易见。
谢云 篆书白居易长恨歌条屏(部分) 纵250cm 横110cm 2009年
问题一:就我们的感觉,您的艺术观念是属于“海派”的。海派,顾名思义是洋派的,更开放,更包容,也更能敏感地吸纳异域的不同艺术营养。但您同时又是深深钟情于传统的,您六岁时,父亲就课以颜柳,而后何绍基、金农、张猛龙、二爨、汉碑,而您尤喜《石门铭》《石门颂》《褒斜道》石刻,而又及《张迁碑》《华山碑》《好大王碑》。篆文喜秦小篆、金文、玺文、籀文,直溯鸟虫篆和甲骨文。七十多年来不停地于传统中汲取营养,包括您对古文字学的研究,您热爱的草篆书体,包括您的旧体诗词创作等等。徜徉在古老与现代的巨大艺术空间,一定有不少独特的体验与体会吧?
谢云:纯粹的艺术不应有狭窄的“海派”、“京派”之分,人类对艺术的需求、探索是相通的。六岁时父亲开始教我练柳公权《玄秘塔》拓本,讲究“心正则笔正”。虽不懂其中深意,却记住了这句话,几十年写字都正襟危坐,方方正正地站着,全神贯注,坚持下来,可谓终身受益。后来参加革命打游击,解放初期几年也忙,没有练字时间和条件。一九五七年打成了“右派”后,为消忧,又偷闲练字。书法一定要从楷书开始,写楷书、隶书,必须心平气和,方能运笔,得绝对平稳才行。关于临习古人碑帖,我是各家各体都学,以后习碑为多,从秦诏版到汉碑,尤其是《褒斜道》《石门颂》《好大王碑》等。帖也学,可惜我的功力很浅。学书法,我提倡先文而后墨。按我个人的理解,书法是中华民族精神和气质在文化艺术上的一种极为鲜明的体现,是世界上最为独特、最美好的一种艺术。书法博大精深,处处充满创新的可能性,但又易受传统文化积淀所笼盖,只有那些对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有了深刻的感受、体悟、理解,有了深厚的感情的人,才有可能悟到书法的真谛,从而有所作为。中华民族庞大的书艺空间,包罗万象,缺少了哪部分营养都不行,都会失足成为艺术的畸形儿。韩愈在《进学解》里关于中国文人以熔经铸史为贵的论述,是对中国文人注重学识修养最好的概括。熔经铸史既是储知,也是蓄理。储知愈丰富,蓄理愈精深,审辨人情世事也就愈精当;熟读成诵,神游万里,胸襟也愈开阔。这些对诗人、对书法家亦然。很难想象,一个不读书、不读诗的书法家,会是一个好的书法家。我长期坚持新诗、旧体诗学习,并尽可能安排时间从事古典文学、古代史、汉语学、文字学、美学等研究,味万卷幽微玄渺之趣,养成真性情,不随俗浮沉,不与时俯仰。我认为,书法扬弃汉字的某些规范及其实用的社会功能,使自己成为纯审美观赏的对象。因此对于书法艺术家,既要研究汉字的源流,书体的变革,加强书写基本功的修养,使自己在篆隶楷草诸方面都有所造诣,而又能别出心裁,运用基本功进行美的创造—自写性情。
谢云先生创作剪影
问题二:很多人知道您是一位诗人,但大家看到和读到的多是您的旧体诗。的确,您的诗词讲求功力,意境高远,广受读者喜爱。但我们知道您也对中国新诗有深厚的研究,而且在青年时代就开始了新诗创作。您能不能谈一谈您所理解的书法和诗歌的关系?
谢云:人类的最高境界是理想和诗的境界。古来哲人和大书家都一再强调“技进乎道”。我觉得这是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艺术的哲理精髓,是必须记取的。我自己对于书法创作,可以说以全部人生、全部情感投入。同时,我喜欢将诗与书法结合起来。人们都知道,诗是心灵最深处的情感的表达。黑格尔说:“抒情诗只涉及内心生活。”那么,书法是什么呢?是线条的诗,无声的诗。诗的欣赏形式有两种:一是通过朗诵、吟唱诉诸听觉;二是通过书法作用于视觉。在我看来,作用于视觉的形式更长久,更有文化内涵,也更耐人寻味。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书法艺术也是诗的最佳载体。我在书法创作中常常在追求诗的境界,追求诗的激情与线条激情的融合,我不由自主地为这种诗的魔力所导引。一直以来,我都在追求、造就书法的诗思美。我写诗,我才会很深地觉得,诗情对书法的丰富,诗意对书法的提升,诗韵对书法的牵引,诗境对书法的最后完成,都是我的艺术人生理想不可或缺的,存在着无与伦比的意义。我曾自撰一诗:“书道真髓在空灵,空灵来自悟道深;书艺功夫在书外,付托幽微笔墨情。”其中“书艺功夫在书外”,更是在表达新诗、旧体诗的造诣对书法艺术的影响。何况,汉字源远流长,由哲理气息、诗歌意象构成丰厚的人文内涵。书法艺术的线条美、韵致美,离不开书家内心的诗韵与气象,所谓书法艺术的诗歌意象,尽得风流,此言不虚也!墨韵每在有象处浮动,无象处奔流,书法家在笔下生韵之前胸需有诗,不以诗人眼观世观艺术品,韵便消失。真书家每将个性和自身在天壤间独有的感受同时付之毫端,脱形形在,重义不限训诂,一沙见恒河,点墨入诗国,诗书同体,激发欣赏者种种遐思妙悟,陶然会心一笔,其乐何如?
谢云 篆书长风万里横幅 2014年
问题三:观赏您的书法,一种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每个字看着熟悉但又有新鲜感。每个笔画都像一个生命体,像发芽的枝条,像春天钻出地皮的新笋,像天上飘渺翔舞的云片,像走出古诗古画的跳跃奔跑着的秀发垂髫的童孩……如果说每个汉字都是一个生命体,那么说中国的书法家和作家诗人的责任,是不是应该让沉睡在石碑和纸帛上的汉字醒来,让这些可爱的精灵们灵动起来,舞蹈起来,让古老的文字之根焕发出新的生命?
谢云:这个问题很有趣。书家与诗人的心灵,都应该蕴藏着跳动着,有这个“让沉睡在石碑和纸帛上的汉字醒来”的气息。书法的本体审美值为线、造型、墨韵、章法的形式美,而其核心审美值,则为文化内涵。书家与诗人的创作,必须首先完成对汉字的思考。自甲骨文出现,中国的文字大体上五百年一大变,到了汉代,各体齐全,时至今日,并无新的字体出现。华人无论安居何处,见到汉字,便自然而然会联想到神州大地,联想到汉民族浩如烟海的典籍及生生不息的繁衍。对汉字的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汉民族本源的思考,更是对汉民族文化积淀的掂量。
问题四:我们知道,您的艺术人生,与您同刘海粟先生的交往给了您很好的影响也有关系,而且他要您画画,我们看到您在中国作家网“谢云”栏里也发表了画,似也体现了刘海粟先生的艺术观念,兼融中西,深厚开阔。请您谈一谈,您是如何受到刘海粟先生影响的。
谢云:刘海粟先生生前对我的教导我深为感激。先生为人、为艺,都十分洒脱、包容。一九八七年在北京远望楼、一九八八年在钓鱼台国宾馆,与先生的两次长篇学术谈话,受益尤多。先生赠我一首五言绝句:“出古方师古,俊难丑更难。黄山添妙境,碧月映寒潭。”先生对我说:“老弟已达到奇而不奇的水准,再苦想苦练,进入丑而不丑的层次,我寄以厚望。”的确,海粟先生与我在艺术观念和艺术主张方面,有许多相融共通之处,都追求兼容并蓄、熟中有生、熟后之生,以深厚开阔的内涵,抵达“碧月映寒潭”的境界。我体会到,从事诗歌、书法创作,要有山川奇气、民族正气的滋养,美与厚才能浑然一体,要学习一点禅宗的精髓,碧月映在寒潭之上,潭月无关又有关,温度相去甚远,可照而不可及,有无之间妙境陡生。最近两年,我画起画来,确实和刘海粟先生有一点关系,他给了我信心。一九八八年在钓鱼台的谈话中,先生就要我画画,连说了三句:“你要画,你要画画,你要画画。”很恳切地叮嘱。到了二○○七年我画起画来,是不是也是一种与书法、诗之间的潭月无关又有关的“妙境”,我在细细体会中。
谢云 篆书听雨中堂 纵70cm 横46cm 2012年
问题五:好像是在二○○七年夏天,我看见《科学》杂志发表了伊朗考古学家约瑟夫·姆吉扎德的考古新发现,他在两河流域的源头地区的一座新发现的古城中发现了一块不大的石碑,他认为石碑上刻着的符号是一种未被释读的古文字。有趣的是,图片上的这些古文字和我国的甲骨文很相像,只是略显简单而已。包括甲骨文和楚简中的文字,也有很多相像和类似者。由此,我想到了两河文化和黄河文化、长江文化共有着形而上的精神源头。文化,作为人类精神的产物,从本质上是共通的。中国的旧体诗词和受外来影响而产生的中国新诗,透过外在的形式,在核心的属于情感的那部分,也是共通的。对此,想知道您的看法。
谢云:艺术只有真假之分、深浅之分、精粗之分,其核心部分是一致的,不会有地域、种族与艺术门类之别。譬如书法用书法的语言抒写性情,诗也以诗的语言抒写性情,形异而质同。
谢云 长城稽首组画之六(画布) 纵100cm 横80cm 2010年
问题六:由此,我又想到了一位先生,他就是著名书法家、天津大学教授王学仲先生。你们两人是同时被年轻人邀请参加第一届现代书法展的两位长辈。从您二位身上,我得出一个体会,对古典和传统之妙境探究得越深,对现代性的探索就越喜爱。说到底传统和现代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和一条首尾相连的长河,我觉得您和王先生是两头都知道怎么回事的人。
谢云:谢谢你们的理解和支持。王学仲先生是大学问家,在中国书法界享有美誉。我们都热衷于对书法现代性的探索。我更喜欢在书法创作中引入新诗的因素,在新诗创作中凸显书法的机质。随着现代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交会,随着现代美学思想和艺术创作观念的变化,中国书法—这种既抽象又充满着意象的艺术,其中也出现了一种被称为“现代派”的书法现象。虽然是少数书画家的“标新立异”,但应该说是一种属于现代的文化现象。就现有状况看,其特征似乎在于其审美取向的多元化,而比较偏重于书法与西方现代抽象派绘画、雕塑相结合,强调书法的形式变化、形式美;更抽象、更夸张地书写汉字,从创新意义而言,这种探索是无可厚非的。但如你们所言,我更注重以深厚的传统,作为现代性追求的前提,使“现代”有根可寻、有源可追。
谢云 篆书将进酒四条屏 纵136cm 横68cm×4 2011年
问题七:到目前为止,在甲骨上发现的五千多个单字,虽经考古学家和古文字学家一个多世纪的努力,仅能确认千余字,而且大部分是类似“日”“月”这样的简单象形字。由此让人想到,作家、诗人和书法家,是不是都应该保持一种警醒,即使是对于我们认为已经熟知的汉字和汉语言,其实还存在着很大的未知空间,它们之中和它们的关系之中,还有很多未被破译的部分。您对此一定有自己的见解。
谢云:汉字和汉语存在很大的未知空间,这正是汉文化的魅力所在。我不是古文字学家,也不是汉语言学家,我只是站在书法和诗歌的平台上对古文字和汉语言有兴趣。在长期的书法和诗歌创作过程中,我对古文字和汉语言,充满了敬畏。的确,中华民族的文化,太博大精深了。
谢云 长城稽首组画之九(画布) 纵60cm 横80cm 2010年
问题八:一九八九年,中国美术馆举办您的个人书法展,您曾自作前言数语,诗意盎然又深刻富有哲理。您写道:“要更深更深地思想,更静更静地搜寻。从传统的宝座上走下,来到广阔的大野,在时代的新鲜之风里旋舞。去寻找孩儿的稚真灿烂的笑容,拨动委婉曲折的真切的歌弦,去呼唤矫健的生命力的跃起……”给人启发和力量,使人清醒又振奋。感觉您的思想和身心就是一座属于艺术的富矿,饱含着稀有金属和不竭能源……
谢云:中国书法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它之所以能流美数千年而不衰,从事书法的人对此都很有体会。郭沫若先生题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石刻:“千年风韵在”;李骆公先生说:“我刻的一颗图章,就是我的一个精神世界”;沈鹏先生说:“书法,是可以值得我们一生为之追求从事的事业。”这些话都是从不同角度对书法的悟道之言,由此也可见书法艺术是大道,而非小道。不过,书艺大道,从原理上说,也可以说很简单:平正—横平竖直—平衡;用笔、结构,相互生发,整体与局部也相互作用。但必须讲究“形质”、“情性”及其相互关系。“形质”,即凡是纸面上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形质,包括点画运笔的刚柔、轻重、粗细、缓急,结构,章法的安排与墨色等。这是书法艺术的外部形貌。书法艺术的真正精神所在是“情性”的发挥。
“情性”就是书法家的个性、品行、修养、学问素养、才情才气以及书写时的思想激情、心理状态和灵感,并通过形质表现出来。情性寓于形质。在一幅书法作品中,当“形质”与“情性”高度地交融在一起的时候,确能把欣赏者引到一个美妙的意境,奇趣横生,百读怡心。书法艺术寓“情性”于“形质”,离开“形质”,也就无所谓“情性”,故书法就特别注重形式美。对于书法艺术,“形式即内容”的命题是完全成立的。书法艺术家只有也只能通过线条的组合来表现其全部生命内涵,横平、垂直、倾斜、曲和折的线条,相互配合,在纵横交错之中“和”而不“同”,“违”而不“犯”,不平正而平正,平正中寓变化。形式美的章法要求,章法无定法,只在自然,只要美,大方,有趣,完全可以随机应变,别出心裁地自由发挥。而书法总是以人传的。历代流传下来的书家,很少是书法一门好,苏东坡说:“古人论书者,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这是提出了一个评价书法和书家的标准问题,也是书品与人品的关系问题。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个简单的说明是:书法这门艺术,如果纯粹从写字到写字,总属不高,书法最重要的表现“情性”就具有非常深度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内涵。对于一个书家来说,其文化素养和精神境界构成其文化人格,精神境界与艺术上的成熟是相辅相成的。对于一个在艺术上成熟的书家,锐意创新,表现其艺术上的真性情,是要有自觉的审美理想的。这种审美理想既来源于人生阅历,对祖国民族、社会人生的关怀,对大自然的爱,也来源于广博的文化素养,对书艺传统的深切体悟,对前辈和同辈书家艺术成就的尊重和学习,这样的审美理想与创作激情相结合,才可能在创作实践中有锐意创新的追求,一种寓于艺术家个性的特色的、非凡的新意境、新风貌的追求,而把这种理想和追求看作人生生命的升华和超越。在我们这时代,书法艺术的时代风貌又是如何呢?从已经出现的发展趋势看,现代书法仍然离不开流美数千年的传统书艺哺育和滋养,特别是笔法、结构、章法的一些基本功,仍然是书家所必须掌握的。
谢云 楷书笔嘲第三章札
谢云 长城稽首组画之十一(画布) 纵80cm 横100cm 2010年
问题九:孟伟哉先生曾在文章中说:“欣赏谢云先生的书艺,不能急,需慢慢品,尤其需时时想到汉字悠久演变的历史。”前几年,您用墨彩与油彩结合,在油布和油画纸上挥写汉字,在传统中国美学哲思下,将笔情移入油布油彩。把现代图案绘画及音乐成分注入篆隶书体。这是不是正体现出您不为成法所拘的探索精神?
谢云:其实艺术不应该有任何边界。所谓边界,其实只是在特定的时空之中为便于艺术追寻而作的一种假设。汉字书法艺术是用一枝柔软的笔在特定的用纸上创造的。可刚健,可柔美,交错杂陈,尽可发挥作者自己的联想和情趣,形成不同的风格,但不论是刚是柔,都能呈现出“力”的美,使“力”在线的屈伸圆转中深挚地流露出来。古文字的美,积健为雄,浑然大象的魅力,以“力”的强度为情感挥洒之凭借,这是祖先在汉字艺术创造里留下的“传统”,勒碑刻石于山川,抒发奇情壮彩,此中奥妙,用之不竭。求“力”的强度,是书画形体的精神所寄,为此甚至可以在形式上突破对称均衡与和谐,“天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抚琴,浩然弥哀”,惊心动魄,巍巍逸然,这才是书法艺术的精魂所在。我们祖先创造的书艺能不能收融外来艺术,并与现代外界审美意趣相结合,拓宽其审美意境,这是现代中国书画家凝思的一个问题。艺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书法也不能例外。让书法在现代人心灵里找到支撑点,走出国界洲界,超越地活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因此,我试着用墨彩与油彩结合造中国书法之“形”,这是一种实验,但这个构思几近十年了,在传统的中国美学哲思的驱使下,将激情之流移入油彩,“意在笔先”,经心地构想造型线条的整体美感,按书法的二维空间运笔,讲求气韵生动,将蕴藏于线里律动的韵味、审美要求与油彩的特有的效果融合起来。我甚至觉得,以我们的骨法用笔,连绵挥洒,一气呵成,油与墨的缤纷光彩,也将是瑰丽的。如果说书法艺术果真有什么界桩的话,那界桩便是弥足珍贵的真、善、美。
谢云 篆书斗方 纵83.5cm 横69.5cm 2010年
谢云 行书张联桂望桂林阳朔沿江诸山放歌二条屏 纵136cm 横68cm×2 1999年
谢云 行书无言独上西楼轴 纵55cm 横15cm 1995年
谢云(1929—2021),浙江苍南县人,原名谢盛培,号裳翁,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编审,中国书协顾问、中国作协会员。1991年,中国书协第三届换届,被选为秘书长,并任中国书协分党组副书记(主持工作),至2000年卸任。2001年获中国书协书法艺术特别贡献奖。2010年8月获上海世博会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公益主题活动组委会中国国粹文化卓越成就奖。长期从事出版工作,曾任广西出版总社社长、广西新闻出版局局长、中共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创办线装书局,首任总经理、总编辑。主编线装影印本《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获国家新闻出版署三十年出版荣誉称号。出版著作有:《谢云篆书》《灯前余墨》《谢云书法集》《〈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线装影印本编辑出版纪实》《谢云八十书画》《谢云旧体诗集〈笔潮吟〉》《谢云新诗》《谢云书法集》等。
谢云 长城稽首组画之二(画布) 纵80cm 横100cm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