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艺术》特别策划
个体·超越
艺术作为一种抵抗的方式
一个新的历史节点已经到来。中国当代艺术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名存实亡,文化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弱,真正的学术讨论几乎绝迹,独立的主张很难见到。人们似乎对探讨未来失去了兴趣,更多是被裹挟在大潮中努力调整和保持自己的姿势,以不至被大浪冲跑……但个体超越的可能永远存在,思想的自由无法阻挡。如约翰·伯格所说,艺术家,是抵抗的群体。艺术,即是一种抵抗的方式。当大多人被时代潮流所裹挟的时候,只有少数人仍然在自己的艺术中努力克服时代的弊病,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上做着持续性的抵抗,以自我更新的方式超越时代的局限。正是因为他们异于时人的观念与表达,却让他们的作品成为这个时代精神文化价值中最为优质和富于活力的部分,也成为对这个时代最为有力的佐证。
库艺术=库:看您的作品,想到了大卫·霍克尼,他也是一位立足于观看的画家。您认为自己的绘画方式与他有无相似之处?焦小健=焦:至今为止,我喜欢的画家有很多,但真正和自己关联的没有几个。早年我喜欢丢勒,关注造型;后来喜欢塞尚、凡高,塞尚是我远离自然主义绘画的一面镜子,凡高是个绘画天才。大卫·霍克尼是我从大学时代就喜欢的画家,他画得幽默、有趣、明亮。以后又喜欢阿利卡和德朗,一个画周遭,一个画得很有古风而且清新。我喜欢这些画家是因为我对线条造型的热爱和直接去画与生活有关的东西,这些也是我绘画的脉络。《一个冬天》纸本色粉、彩铅 85cm × 155cm 2021以我个人理解,最后只有霍克尼超越了二战后欧洲画坛流行的存在主义的绘画追求和观看,让我看到了绘画的未来。他的绘画是朝着有趣而不是有用的方向在走,所以他会接受类似影像、屏幕一切新事物,接受这些必然会对色彩进行改造,完全去掉自然主义绘画观和灰暗的色系,不纠缠绘画的厚重等等。这是画家保持敞开,让绘画年轻没有老去的一些方式,这和我是气味相投的。今年我在上海路边一个很小的空间——寄存处做了“一千零一张”项目,在自己多年的绘画作品中选出的几百张图片,经过设计并缩小成统一尺寸,高精度打印成卡片,将卡片随意摆放在密密麻麻的透明盒子里,我才一眼看到了自己也有这些特质。说到“观看”,这个上个世纪初欧洲现代主义的词语,在我们这儿倒是用了二十几年,但大家把这个词也就当个摆设,明明是自然主义式的写生,被说成“观看”之后层次就高了。比如“心物合一”、“凝视”等都是很空的大词,没有看的失败、看的冲动、看的个人体会,那不是看。《一个春天2》纸本色粉、彩铅 80cm × 200cm 2021库:您的新作的一个很大的变化,是打破了画面的完整结构,将很多驳杂的信息融汇在内,由看到思,由思到看,给予画面更大的阅读空间。这是否与您在今天语境下对绘画定义的新的认知有关?焦:2019年我用绘画和一个德语诗人策兰的诗做了一个对话展,因为我个人特别喜欢词语,词语产生形象,形象牵引词语,一下子让我着迷了。包括地域时空的差异让语言变得面目全非,我理解到画家作画是很个人化的,所以我说的这些体会只是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但完成的作品是在与大众沟通中进行的,这不是个人的。这两点不同,所以我们不能相信艺术史中对绘画创作的统一解释。2020年由于新冠病毒的原因,出不了门,于是被关在家中的我对着中西艺术史作了一个阅读式的创作,因为我在阅读中能够产生形象。一个图像让我产生另一个图像,于是我就画这些。最后这些画也在杭州人可画廊办了个展。我最大的发现是能指和所指、绘画形式与内容全是说不清楚的。创作就是这样,并不是搞清楚才去画的。因此,自己并不是有意为之去解决和定义什么绘画问题。我关心的就是马上將心有所动的东西画出来。
《扫除一切害人虫1》布面丙烯 100 x 60 x 146cm 2020
库:绘画无论如何变化,仍然是由点、线、面,形与色构成。一切的新的认知都要通过这些不变的元素予以表达。这是它的难度所在,也是它的有趣所在。您如何在“变”中把握“不变”?焦:点、线、面是现代主义时期的抽象绘画理解,康定斯基定义的这些见解已经过时了,今天可以拿它当绘画元素,把点线面当成绘画永远不变的元素就过了。包括怎么定义绘画变与不变的道理其实是讲不清楚的。我之所以清除这些意识,是为了让绘画永远处在全新的可能性中,不被过去的说法包括名家的说法干扰。这是我绘画不要成熟的状态,保持实验的原因。一方面你画技髙超,一方面你又都重新开始,这才真的有趣。《彩虹之夜》布面丙烯 146cm x 112cm 2020库:您的一些绘画作品中体现出片段化、拼贴化、意识流化的特征,这与您经由“观看”所营构的画面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焦:这也是我看出来的。对于观看,我只有自己个人经验。曾经的我十几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着对象写生,看的想的都是远离,因为我不想太具体。后来许多年中我不对着对象写生了,想的都是靠近,不看反而看见许多。但是这些都不算刺痛我的原因,而是一些没有理由的东西让我上心。都不是什么完整性,而只是一些片段,一些好奇。它们从我意识中产生是满满的能量,意味着什么都不能说清楚,我只是想画它。而一些有关绘画的惯常性或者是绘画的完整构图,我并没什么兴趣。库:感觉无论如何变化,“书写”是您的绘画的底色。您如何看待“书写”在您的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焦:我的绘画是从内心涌出来的,如果有“书写”性质,那或许是自己在读写,因为词语对我是一个不在场的在场。绘画是从自己内心涌出来的表现,我也不会刻意“书写”,内心不丰富的人会求这些。所有的表现是在自己不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很多时候连绘画知识对我而言都是障碍,并不是帮助,也是因为这样,我只有忘掉这些,画才会新鲜。《黑夜里黑色的眼睛》布面丙烯 80cm x 80cm 2020库:在您的艺术中,“东方”是一种情怀与气息,而“西方”是一种观念与方法。这两者在您的笔下以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方式相对话,相冲撞,那么终究您是偏东还是偏西?焦:我一辈子都在研究西方绘画,对人家的绘画还是非常了解的。但是我是生活在一个比西方艺术史的时间还要悠久的杭州,杭州从古时开始就有许多优秀的艺术家和画家,我注定是活在存在这两种文化的冲突中。但当我把这种冲突看成是有趣的事情,情况就不同了。特别是我从一个生活在当下的角度看世界,看历史,更多有趣的东西就显现出来了。我们的前辈对不同文化选择融合,因为他们更多地看差异,我看到的是有趣,就不需要融合,反而去正视这些差异。比如中国传统水墨画以黑白为主去画山水,产生的大量留白,在西方人眼睛里成了烟云供养有仙人存在,因为西方人习惯了以各种颜色营造空间。这就是我看到的有趣的现象。《天空的鸟鸣》布面丙烯 80cm x 80cm 2020库:您的作品无论如何写意,但还是与对现实中事物的观看有关,没有进入纯粹的理性与思辨。您如何理解抽象,是否有可能进入抽象绘画?焦:我一直看现实之物都是抽象,所以也就没有往纯粹抽象里走。对于好的抽象画,一个圆圈或者一条竖线或者一些只是在画圆圈和竖线的图案,我能分得出来好坏。我清楚地意识到纯粹理性的逻辑抽象思维是传统的形而上学,这样的抽象搞不好也会把画家带到坑里去,二十世纪西方现代艺术从一开始就是追求非逻辑思维的。我之所以绯徊在具象和抽象之间,是我会欣赏许多好画,不管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但是我坚持自己的理解画画。我坚持处于变化不定的世界中感受又抽象又有形象的画。《扫除一切害人虫》布面丙烯 120cm x 120cm 2020
库:杭州自古人文荟萃,地杰人灵,这方水土带给您艺术的最大滋养是什么?焦:杭州虽然自古人文荟萃,地杰人灵,但是现在己经是差很远了,和其它城市相比快成了个没有艺术氛围的城市。典型的是有一大堆画家却很少有艺术展示空间和画廊,人们爱钱甚过爱艺术,好不容易有个展览几乎没什么人光顾。虽有美院,也是自己玩,这样长期以来形成的氛围几乎将这方水土曾经的好东西丢光了。我生活在此的最大的滋养就是学会孤独。《千年的笑声》布面丙烯 120cm x 60cm 2020
前不久我画了一幅登山求境的画,一老者登山的过程如此狼狈不堪,我感觉那是自己的自画像。82年大学毕业至今已近40年,在杭州的每一天我的头脑几乎都在琢磨着一些画面。我的意识和双眼总是不停地“观看”,世界被我看得千疮百孔,创作成了我生命中一次无尽的马拉松。生活中的真人真景我写生了二十多年,那是我每天的观察日记,也是创作,因为里面每一根线条都是我想画的。最近一些年我不再写生,而是往创作里增加了新内容:通过手机拍的照片,读小说、诗歌、历史、中外艺术史片断获得的灵感等等。现实世界里存放的意识大量地涌现,溢到了梦幻世界里。早先我将杭州景云村的家当工作室,后来将工作室搬到了南宋时期的城隍山附近,再后来又搬到了一家羊汤馆楼上,现在的工作室在一个专门做电商的产业园里。突然发现自己不同时期的创作与更换不同的工作室场地有关,我的创作灵感源自生活底层,一种日常状态。《天眼》布面丙烯 70cm x 70cm 2021写生即创作对我而言是90年代中期最有诱惑力的事情。那时的周遭生活还是一片砖瓦旧墻,类似策兰的诗句——“夜宅诗韵,污泥中的喘息”。人生中第一次分配到住房,我首先将它打造成可入画的家——通过窗台画西湖,从高处写生杂乱得像垃级般的城市大屋顶,写生巷子里的人。那时蹲在街边写生老百姓的日常状态对我而言是极具挑战性和兴奋的事。2001年我搬到了城隍山附近的画室,我在有着古老的历史之地居住了近十来年。我的写生好像在阅读四本书:一座南宋时期的山,一个以西湖为背景的花圃,一群韵味十足的南方姑娘,一个填满物件的神秘房间,每天都有一页新的对话和阅读,我和我画的模特、山、树、房间里的物件对话。我会读出比例、尺度,光线,状态、色彩、联想、喜爱、烦恼、失望、历史、天气变化等等。它们在我意识中是有轨迹的,我发现的意识尤如小虫爬行,可以连续,也会突然中断。在中断时你才看到大大小小的时间和空间的存在。2010年后我开始想画大画,想继续创作意识中的山水中国和生活世界。我从小空间和近距离地追问存在中转到大空间来。于是我尝试写生,半写生,甚至不写生的方式来适应画大画。我画过龙井山和采茶人,云栖竹林的竹海,“桃花源”,山峰烟云、蓝色湖泊的守山人,山道奔驰的人,大山里的野花野草,富春江长卷,宋人的石头,现代都市生活,天堂与教堂,“若出其中,若出其里”系列,丢勒的正版“忧郁”和续版“忧郁”,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从杭州城到宋画元画,从西湖到孤山御景系列等等,我是目光感受型画家,想着有一天能将这些记录着各种信息的系列作品排列成一个千里江山图来。2016年以后,我读诗读图的爱好渗透进创作中,我用诗给我的画取名,有中国传统的诗和西方的诗。比如我画西冷印社,画亮着那盏黄灯的小楼时,意识中的蓝色调、寂静和“僧敲月下门”都会“涌现”出来,我将画取名为《推敲》。在2019年杭州大屋顶的个展中以德国诗人策兰诗句为画名,并非是想诗解释画或画解释诗。我只是用自己的视觉来解读他的诗,这位二战后深受创伤的诗人的诗句在我明亮的画中有了新模样。2020年我在杭州人可画廊的个展《谁的手指?指向哪里?》中,将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和丢勒的画,以及宋画都画到了当下。把米开朗基罗的天顶画中那只创世纪之手换个角度来看,其实是今天的普通人之手。《云上的日子》布面丙烯 110cm x 200cm 2021这一切都是放空自己得来的, 工作方法做一点调整就可以改变整个绘画状态。2018开始我改用丙烯画画,想起1981本科毕业创作时,就是用丙烯画的,只是当时的颜料没现在的颜色那么多,新材料的运用改变了我的色彩系统。改革开放40年来的生活变化之大,我们的身心都变了。曾经欣赏的欧洲现代绘画里的存在主义式的纠结、复杂、厚重的模样慢慢消失了,因为今天的世界早就不是那样子了。我创作的当下并不是指西方之外的中国,更不是中国之外的西方,我读这个世界的模样,画这个世界的模样,自己就是世界性目光。我的周遭生活是曾经有着辉煌的南宋艺术历史的故地,我本人是学习西方绘画了解传统和现代艺术史的人,这些对我而言都是创作资源。写完这些,我看到桌上一本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原本它的书名是《旧事重提》,其中有二句话是这样的:“它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