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吕常明:我与英语

我与英语

文/吕常明

  职称英语考试黯然退场了!回想从我13岁初识携手经初中大学直到今天,三十多年来,英语对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却又分分合合寡意薄情,使我人生黄金时期悬疑不断,迭荡起伏,无异半部《春秋》。

  刚学abc时感觉新鲜洋气,如宝黛初遇,一见倾心,字母排在三条绿格线上,摇头甩尾错落有致,煞是喜人,那模仿电影中外国人用的羽毛状圆珠笔也挺好玩。当时幻想一定要学好英语,争取带它走遍天下,学了yes/no就在人前卖弄。有次在村口有人考我解放军用英语怎么说?我答不上来,还理直气壮争辩后才逃之夭夭。初学英语难在发音,舌头该卷不卷,牙齿当龇不龇,美丽的女老师一遍遍龇牙咧嘴示范。我们记不住,就用汉字标注,如teach我标为“替车”,有的同学标为“汽车”、“气着”、“妻侄”(当地骂人的话)。Picture有的标为“屁克车”、“配个车”、“皮裤衩”。句子标音更是千奇百怪。老师坚决纠正,但收效甚微。此时方知英语脾气乖张,我便如宝玉和黛玉呛了脸,呕着气还要耐了性子眉目传情。老师让背诵上节课文,我常能断断续续背出,每得表扬,其实心里像冻萝卜一样虚。现在脑中只剩下一篇关于某国王喜欢马的故事的开头一句: “long  long  ago,there  lived  a  king……。”如此恍恍惚惚到了高中,课程增多,生活就成了压缩饼干。此时词汇量是重点,每篇课文都像贾府,天天会出现二三十个新面孔。我那时神经衰弱失眠健忘,记东西像老鼠一样转头就丢,一看老师让上讲台听写,头就窝到了桌子底下。我决心把生词从前到后反复抄写,但往往中途被打断,下次又从头开始,结果第一册前几课纸张油黑翻卷,后几课光鲜八九,第三册书还崭新。单个兵都管不住,遑论成建制的队伍了,组合成句的各种时态像站队规则,谁立正谁稍息无从指挥,课文更像巨石搬移不动。有位女生每天早上在教室门口心无旁骛地背课文,让人肃然起敬。许多同学认为英语无用,甚至有调皮者愤而在黑板上写下“中国人放洋屁”以示不满。我也意识到出国梦遥不可及,但英语是有正房地位的薛宝钗,休不休由不得自己,不像袭人那样小妾般的体育音乐课不宠也不闹事,所以,我一如既往向它示好,但在黑色七月的冲刺中,它只回报了我50多分,关键时刻再现乖张冷漠。我不能将落榜原因全归咎于它,但它也难脱干系,若非它的120分占比,我也许还能混个末流大学。村街说英语村民讥笑,耕地用英语牛驴不懂,因而从此它睡箱底我耕田间,就此分道扬镳。谁料山不转水转,五年后,在本该大学毕业的年龄,我扒着牛尾巴挤进了大学校门,又与它重逢了,仍从abc开始。我买来配套的磁带,想好好珍惜这段奇遇,且不负大学生名分,但没听几次就被人当荆州借走没还。两年的耳鬓厮磨里,老师口语说得流利,我瞪着眼云里雾里,每次考试仅勉强及格,因而切实知道自己实在配不上它,更是自惭形秽。亏得老师人好,课程结业考试时挥挥手将我放生。我顿觉雪尽马蹄轻,“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毕业时课本没舍得卖,想着以后万一会用,其实以后再没翻过,不知所终。

  因对汉语情有独钟,我大二开始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自学考试,也有英语,也始于abc,薄薄的六册。为了一次考过,我将它放在所有课程最后考,一课课慢慢啃,衣带渐宽终换得妙玉开门端茶。至此以为万事大吉,毕业时却又考学位英语,仅一次机会,考不过就只能拿毕业证,没有学位证。没学位证,学历就如眼晴缺了眼珠子。因此,许多人参加辅导班。及格的考生说,只要参加辅导班记住划的重点,少有不过的。我盲目自信,没参加辅导,仍用老办法硬啃书本,孰料差2分没过。无限丹青手,伤心画不成,学位证就此泡汤!六七年自考过关斩将,考一门过一门,不料成就好事前最后一刻因英语而阳萎落下短处,后来考研究生时还差点因为没学位证失去参考资格,再后来单位统计文凭时问有没有学位证,我立马感觉矮了一截,好像拿了个假文凭。没有学位证就像未婚同居,感情难替法理,即使身后合葬也缺了名份。亏得我没被放在四六级的砧板上,否则不知要坏多少把刀。好在我的工作与英语和学位无关,且我汉文应用又游刃有余,饭碗倒也没受影响。

  花开花谢,转眼毕业七八年该评中级职称了,没想到英语又执著地在这里等着我。过去评职称标准是专业过硬,单位几名老专家的高职都是那时评上的,没考外语并不影响其在专业领域的贡献与权威。1999年,职称外语考试横空出世,如王熙凤般威严地把持了规矩立在那里,成为评职称的硬杠杠,2002年,又加上了计算机应用。于是,我抱了一堆工作荣誉证,像刘姥姥自嘲自弄努力讨其欢心。考试一般在每年4月第一个周末。计算机课目是Word2000、Excle等,考题生僻,有学计算机的都败阵,不过相比牺牲在外语上的人数还是小巫见大巫。英语按职称分A、B、C类,考试范围圈定,卷子格式统一,题目类型相同。题类不外词句选择和阅读理解,主要考的是语法和词汇量,阅读理解总有一篇关于氢氧氮氩等气体属性的,一篇地月水木等行星的,一篇细菌病毒或环境的等等,都在我专业外围十万八千里圈的边沿,让人对出题者知识之渊博、英语之精通佩服得五体投地。考试禁带任何电子工具,但可带一本非“专业性”的英汉词典。我不知“专业性”指的什么,也从没买过英汉词典,就随便借一本,厚得像砖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小得可掌握的随身词典都借过。两个小时,二十页卷子,陌生的领域,百分之七八十的生词,放开查能查几个?卷面上先是蚂蚁搬家,再是跳蚤舞蹈,然后我就满脑浆糊,连yes/no都怀疑是不是还有第三、第四种用法。逮住一两个关键词像抓住敌特分子,严刑拷打,觅得一点信息推测上下文。墙外桃花艳,墙内汗如油,我都不知道中职英语是如何蒙过的。

  几次参考的考点都在西安市郊,与家和单位呈等边三角形,各距六十多公里。以前倒公交,后来单位车,再后来自驾,折腾几年。我去那儿参考过不下六七次(除去考计算机),前几次为中职,后四次为高职。16年考试时,通知是上午八点在考点集合,我早上一睁眼已七点半,脸也没洗,提了裤子以120公里的速度狂奔。到了考点看到蜂涌的参考者匆匆地边走边吃,突然感觉一个个像上屠宰场。

  以前外语考过一次管三年,三年后没评上要重考。职称名额如树上果子,数量有限,你摘不上别人就摘了,于是人人奋勇。评中职前,我未雨绸缪,提前两年就铲掉书上灰垢埋头复习并考过了,谁知评职时因为某些因素作怪,排名第一的我没评上,成绩成了废纸,第二年又考一次。如果次年我没考过,十有八九就被淘汰出体制了,也是天见可怜,有惊无险。转眼任中职七年了,沾双轨制的光,转行时机未到,便想骑驴看唱本走着看,先评高职。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于是背着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和成绩,时隔七年再与英语皓首相约,还参加了三个月补习班。但终因久未联系,感情已淡,第一次也以2分之差被拒门外,好不容易轮到的一个果子也被人摘去。后来名额又空几个,但英语如广寒嫦娥,望尘莫及,我分数考得越来越低,情形如我的同事们也都同病相怜地徒作楚囚之叹。我们占着坑不腾,那些想晋中职者英语几过几废,憋得嗷嗷叫。于是大家都骂,甚至愤而说再不考了,但第二年又像可怜的秀才钻入考场,寄命于可恶的八股文。

  职称英语目的是“提高专业技术人员队伍的整体素质,增强专业技术人员在国际经济技术合作中的竞争能力,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技术人员的责任够重了!莫非,过去没考英语的专家们是虚胖?若外语水平能代表整体素质的话,何不直接招收英语专业毕业生?我曾想,外语能考英、俄、德、法语等,那古汉语作为普通话之外的一门语言,可否代替呢?回答是只有中医专业的能考医古文。孩子要学古汉语,我偶尔也看看子曰诗云,我若不会,怎么给孩子辅导?我该怎样理解“陈胜王”的“王”字?该如何读懂我们的先祖,承担起文化传承的使命呢?技术人员掌握古汉语为何就不算素质提高呢?事实上,不少人汉语水平都有限,文理不通,字如蚓爬,却不得不把精力投入英语。但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低头拼命拉绳,抬头满眼绝望。有位同事在专业领域大名鼎鼎,享受国家某级别的人才津贴,但就被吊死在与本职无涉的英语这棵树上,不然,他也许能成为一名相当级别的专家。有多少这样的优秀专业人才前仆后继地倒在与专业无关的职称外语的城墙下,做了晴雯一样的屈死鬼!农民的主业是种地,重在庄稼长势粮食丰欠,因为可能与鸟打交道就考他们鸟语水平,考不过就没种地资格,而让一个懂鸟语者拿了农业专家的职称,是不是非常有意思呢?“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韩愈说这话时间太久,已没人听到了。昆仑有仙草,能治百病能生死;职场有英语,能管百业能死生。于是,与威严漂亮的王熙凤遭遇贾琏饥不择食的偷情相似,激烈角逐之下应用而生了一个行业:枪手,不少人因此获利,这是公开的秘密。有人劝我也找找枪手。我有贼心没贼胆,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者,有些事别人做得自己就做不得,我只能对那些破坏规则者无奈地深恶而痛绝之。后来,考试时要现场采集考生指纹、照片信息,核对真人、装干扰器、配备安保等,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且又上升到法律高度,偷情者才有所收敛。但秩序的正规并不能代替考试本身的荒谬,王世贞批评八股文说:“甫离即从事学官,顾其所学,仅科举章程之业。一旦取甲第,遂厌弃其事。至鸣玉登金、据木天藜火之地者,叩之,自一二经史外,不复知有何书,所载为何物,语令人愦愦气塞。”批评八股文不仅空耗精力,而且除了科举没有任何作用,中举者也未必有真才实学。顾炎武在《日知录·科举》中说:“八股之害,甚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字字点中要害。

  与此同步,民间出现一个分化现象:英语高傲地出现在各种应试场合,人们高价地被动去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低调地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民间研究团体或业余课堂,人们义务地主动传播。战国后期,楚王问宋玉,为什么许多人对你不满意呢?宋玉说,“有位歌唱家开始唱的是流行歌曲《下里巴人》,几千人跟唱;后来唱的是比较高深的《阳阿薤露》,跟唱的只有几百人;当他再唱高雅的《阳春白雪》时,跟唱的仅有几十人;最后他唱起最高级的歌曲,能跟唱的就剩几个人了。”在汉语为母语的地域,外语贵为阳春白雪能定人前途,国语却成为下里巴人而成为民众自觉,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其实民众内心对英语的功利性并不买帐,他们关心的是生活实用性,再美的阳春白雪,也无法替代人们对丑母的情感。不管政策如何,语言自有其内在规律和生命力,国学与传统文化在民间如地热涌动,可能也是西学东渐的形势下国学自救的反应。当然,世界已成地球村,懂一门外语也是必要的。有次在邯郸乘公交,一位貌似印度人的女孩子用夹生的汉语问司机到哪里下?司机说终点,她不懂。我用夹生的英语说了三个意思相近的名称,Bus terminal,The  end,The  last  stop,试图帮她理解,她还是不懂。我估计她的母语不是英语,要么是我说的不地道。这种尴尬我首次遇到,以后也难免,但不能就此否认我是大汉子民。

  转眼年近半百,行将就木,我实在缺乏范进的毅力。于是,2016年4月的职称英语考试成为我今生最后一次英语攻坚战,过与不过都再不为难自己,结果当然显而易见。我决绝地向它挥挥手!巧的是,2016年3月,中央印发的《关于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明确对职称外语和计算机应用能力不再作统一要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12月1日公布的2017年专业技术人员资格考试计划中职称外语没被列入,单位今年也没通知报考。但是,我今年铁了心要转行,高职帽子戴头上我都要撇掉,外语取消或不取消于我已无任何意义,不过我还是为这一利于后人成长的政策感到高兴。想想我与英语从青梅竹马到白首相知,颇似曹操赤壁兵败,每于放心处欲大笑,结果一声炮响赵云出来了,一声炮响张飞出来了,一声炮响关羽又出来了,我一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尤其职称英语,来时我马上要晋中职,走时我正好舍弃高职,真乃天作之缘。我生君未生,君死我也老。我恨君死迟,君说我生早。生早与生迟,重在缘份好。

  我将英语资料付之一炬,既是对往昔岁月的告别,也算是对这位半生知己的祭奠。看着火苗慢慢熄灭,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风中旋转的灰烬,背了手像阿Q打哭小尼姑后轻飘飘地往回走,还念起杜甫的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是的,明天我就要告老还乡了,英语鸟语,去他个娘!

  作者简介:吕常明,男,笔名冀根,1971年生,籍贯河北涉县,居西安,现为《新丝路》杂志编辑,《闲泉文学》平台编辑,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好书画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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