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含辱而死,一个饮恨自尽,这对“红楼姐妹花”,戏里悲惨,戏外却是赢家

01

《红楼梦》中的尤二姐,是个可怜可叹的悲情人物。
她出身寒微,父亲早逝,家计艰难,母亲尤老娘,是贾珍夫人尤氏的继母。
无奈母亲既无远见,也无谋算,她能做的,就是利用两个女儿青春和美貌,待价而沽,换取后半生的衣食无虞。
尤二姐确实美。
“花为肠肚,雪为肌肤”。
只有美貌,再无其它,这对女人,是件很危险的事。
她清醒着坠落:“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
贾府这样的望族, 对她这样的女子,是一种有毒的诱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嫁豪门”。
她先委身于贾珍贾蓉父子,又嫁与贾琏做妾。
身在风尘之内,浊水之内,心,却仍是个傻白甜。
她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洗去满身污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然做了夫妻,我终身靠你。”
当一个人的智慧撑不起妄想,便是一场灾难。
尤二姐将嫁人当救赎,不知前路风险。贾琏将自己几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守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她,声称只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
她“自是愿意”,生出满心欢喜。
那应该是尤二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吧。
而行差踏错之后,便是步步惊心。
她无识人之心,面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王熙凤,几句好话就被她诓进贾府,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贾琏新鲜几天,很快就有了新欢。
尤二姐的日子,如坠地狱。
被秋桐明着谩骂。
被丫鬟暗着讥讽。
沦落到吃饭都靠平儿接济。
物质苛待、身心摧残。
可她仍想着用“贤良”名声洗白,任人宰割。
直至怀孕被陷害流产,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生无可恋,吞金自尽。
说尤二姐“能力配不上野心”,起初我不理解。她并无野心,也不害人,不过是想嫁个男人安度余生。
可实际上,她想嫁进贾府当二奶奶,便已是野心了。只可惜,她没有相应的出身和智慧,撑得起这个妄想。
同为一母所生,尤三姐却截然相反。
同样是模样标致,风情万种,被母亲为钱出卖,与贾珍父子首尾。
她放浪形骸,刚烈泼辣。
她要的,敢直接索取。
她恨的,敢发泄悲愤。
她早早看透贾珍之流,不存妄念,敢拍桌子叫板、指着鼻子将他们骂个狗血淋头。
(这场戏,一打三,简直不要太过瘾)
关于尤三姐,有一段全书最精彩和香艳的情节之一:
“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两个坠子似打秋千一般,越发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越是这样放浪,她越是悲从中来。
她深知自己沦为玩物。贾家的渣男,她一个都不屑:“我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
她要的,是嫁一个清清白白的男儿。以他为水,洗去一身污垢。
尤三姐早有意中人。
五年前“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情深不移,非他不嫁:
“若有了姓柳的来, 我便嫁他。从今日起, 我吃斋念佛, 只服侍母亲, 等他来了, 嫁了他去, 若一百年不来, 我自己修行去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高门大户,鼎食之族。
她要的,是有人懂她灵魂深处的高洁与风骨。
当柳湘莲悔婚索剑,尤三姐命运倾覆。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她宁为玉碎,拔剑自刎。
尤氏姐妹花,一个含辱而死,一个饮恨自尽。
而现实中的两个演员,却无比精彩。

02

尤二姐的扮演者张明明,容貌秀丽,身段窈窕,自小学舞,一路跳进北京舞蹈学院、中央歌舞团。
她的性格也和尤二姐很相似,温柔内秀,轻言轻语,差点因为不擅争取而错失经典。
红楼剧组到中央歌舞团选演员时,李颉老师(表演指导,也是贾赦的扮演者)一眼看中了张明明“转瞬即逝的迷人的侧影”。
进组后,她想演鸳鸯,试了“鸳鸯抗婚”这出戏,可外表个性,实在不搭,效果并不好。
张明明含蓄不多言,知道试戏不佳,就准备离开剧组。
李颉老师不放,又让她试了麝月,主创们十分满意,甚至连麝月的明信片都出了。
(张明明版麝月)
开机前,王扶林导演还是觉得,张明明的娇柔纤弱,和尤二姐如出一辙。
王导果然眼光毒辣。
张明明演绝了尤二姐的懦弱与悲情。
每次出场,都泪水涟涟,但张明明的每次流泪,都各有不同。
初进大观园,被王熙凤的假热络蒙蔽,感动涕零。
向平儿哭诉,悲凉无助。
去意已决时,一汪清泪,浸透绝望。
王导曾断言:
“你演的尤二姐是最好的。”
拍完《红楼梦》后,有人继续演戏,有人出国念书,有人下海经商。
不论何种选择,都有迹可循。各类剧组活动,也如约参加。
唯独张明明,彻底没了消息,失联30年。
2017年红楼剧组三十年聚首前夕,欧阳奋强才辗转打听到张明明的近况。

03

原来张明明在拍完《红楼梦》后,远赴美国,攻读计算机专业。
彼时她刚刚结婚怀孕,在异国他乡,要过语言关,又要跨学科,艰苦异常。
她外表虽柔弱,内心却有股韧劲儿。
挺着肚子,打工挣钱,日夜苦读,从大二起成绩就是全A,先后拿到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计算机科学学士学位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MBA学位。
毕业后,张明明进入大名鼎鼎的甲骨文公司做软件程序员,还在所罗门兄弟投资银行、信孚银行等著名金融机构工作。
现在定居波士顿,是一名高级软件工程师。
丈夫是圈外人,没有任何公开资料。
的儿子是学霸,从小学到高中所在班级,类似国内 “天才班”,数学进度比同龄人高两级,成绩全A,获奖无数。
这些年在美国,时常有华人认出她,但她总是否认。
还有粉丝到她经常购物的店里等候,她干脆不再光顾。
她生活低调,完全活在了公众视线之外。
相比恬静内敛的张明明,尤三姐的扮演者周月,一如戏中飒爽、刚烈、果敢。
拍《红楼梦》之前,不到20岁的周月已是昆明话剧团的当家花旦,还获过国家级表演二等奖。
1983年底,红楼剧组去云南招人,团里首推周月。
当时小道传闻称主角已定,只缺丫鬟。
周月二话不说就拒绝:
“演三年小丫头,谁有那功夫给他演。”
后经团领导好说歹说,她冲着“给领导面子”,勉强去试镜,还耿直告诉剧组,如果演丫鬟,她立马走人。
剧组老师被逗乐,见她身板笔直、双目有神、大胆敢言,将她和邓婕、乐韵归为一类,定为王熙凤的候选人。
(周月、邓婕、乐韵)

邓婕是川剧院的当家花旦,乐韵是当红演员、“大众情人”,竞争激烈可想而知。

带妆试戏后,周月心里有数,自己并不是最佳人选:

“人家邓婕一转过来,眼睛亮亮的,那种魅,那种有内容,那种包括柔狠都有。”

她是个理性脑,知道自己驾驭不好凤姐,也就愿赌服输,不觉得遗憾。

王扶林导演觉得她依旧可塑,于是让她演李纨、乐韵演尤三姐。

剧组同样连明信片和海报都出了。

周月不干了,她觉得李纨是标准的封建淑女,而自己锋芒毕露,实为相悖。

两难间,乐韵随男朋友去香港而弃演(这一去,改变了人生,日后我们再写),周月毛遂自荐演尤三姐,与王导唇枪舌战,“性格相似、戏份集中、角色出彩……”理由头头是道,王导被说服:

“看她的性格真是典型的尤三姐,尤三姐就是她了吧。”

04

尤三姐戏份虽少,但几乎都是大喜大悲的重场戏。

周月早早啃完了书本,吃透了角色,演起来游刃有余。

“醉骂贾氏兄弟”“挥剑自刎”,都极为精彩。

尤其“醉骂贾氏兄弟”那场戏,尤三姐先轻薄灌酒,然后轻蔑贬损,直至破口大骂、掩面痛哭。

周月一气呵成,层次丰富,情感充沛。

主创们连连赞叹:

“演技有层次,眼神里面的戏更是多,这就是好演员。”

不仅人戏浑然难分,生活中的周月,俨然强势不低头的尤三姐。

拍《红楼梦》期间,她还独自打过一场官司。

彼时周月肤白貌美,气质出挑,走在街上被人私自拍照。

没想到,那人将她的照片投到报社参加“人像摄影展”,还获了奖。

周月一气之下,把报社和摄影的人告上了法庭,最后胜诉。

处理妥当后,她才告诉剧组。

欧阳奋强等一众男人都佩服地五体投地:

“勇气和胆识让我们这些做男人的也服气。”

尤三姐戏份杀青后,周月拍了几部电影,但播出后并无反响,远不及“尤三姐”耀眼。

超越不了角色,周月干脆跟着“出国潮”去澳大利亚学习。

1995年回国后,她一边做主持人一边拍戏。

比起之前的瞩目,只能算是普通主持人和普通演员。

但她爱岗敬业,勤奋钻研,口碑在外,经常有名导找她演话剧。

2010年,她受著名编剧刘恒(《集结号》《金陵十三钗》编剧)、邹静之(《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微服私访记》编剧)邀请,排练话剧《有一种毒药》。

演出前三天,她被确诊为乳腺癌早期。

听到确诊的消息,周月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要把戏演完”:

“我好不容易进国家大剧院,我是一个主要角色,从负责任的角度讲……我还是要把它演完。”

医生劝她住院,她却和医生开玩笑说,演出前三天加上和演出五天,总不会八天后就死。

她对家人和剧组隐瞒了消息,在巨大压力下登台,演出全部结束后才住院。

(话剧剧照,与她演对手戏的就是在《人民的名义》中饰演季检察长的李建义老师)

住院后,周月很坚强,丈夫要请假陪伴,母亲和姐姐要从外地赶来,她都一一拒绝。

她相信人生一世,有些事要独自面对,还不忘打趣丈夫:

“男人最怕两件事:房屋漏雨、病老婆,你摊上一半了,别因为我影响你,你应该工作。”

她心态积极,给自己定了两条“治病原则”:

一、听从理性的建议、要有科学的头脑;

二、有病治病,不去想结果。

即便是早期癌症,还是要进行四次化疗。

化疗的痛苦,可以用生无可恋来形容:

“就像被抽了筋、被吸血似的,人就躺在那里,身为人的所有的欲望都没有了,那种感觉有些像是在等待死亡。”

她掉光了头发,暴瘦20斤,化疗最难受的第三天,都痛不欲生:

“是不是放弃了,要不要死了算了。”

可刚烈如她,每当出现生不如死的念头时,总会咬着牙劝自己“明天就第四天了,就会真的觉得好一点”,并且坚信“还可以重新阳光灿烂的生活”。

05

病情得到控制后,周月开启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不再做拼命三娘,淡出演艺圈,把重心留给生活:

“不要什么都捡,学会放下。”

化疗间隙,她舞文弄墨,学习钢琴。

身体状况允许后,她就学摄影绘画,练习瑜伽。

顽强的意志最让她最终痊愈。

重获健康后,她也处于半隐退状态。

偶尔客串节目。

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历世界。

和张明明相似,她的私生活非常低调,很少有公开资料,偶尔在微博上只言片语秀恩爱。

红楼剧组三十年聚首时,周月容光焕发,自信依旧。

气韵不凡,风彩不减。

《红楼梦》里的女子,几乎无一不是悲情人物。

而尤氏姐妹的美丽与哀愁,是旧时代底层女性的缩影。

男权之下,女人无所凭恃。

即使是出身名门、才干过人的王熙凤,也生怕别人说她“不贤良”。尤氏姐妹的出身和少女时代的经历,注定难以翻身。

剧中的人画地为牢,所幸戏外的人能活得安然。

芳灵蕙性,持心若水,她们接住了命运发的牌,活得精彩。

在这个女性已然自立的年代,无需靠嫁人改写命运,更不必拼却性命换取一句“可敬”,再也不必依附他人生存,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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