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虞彩虹 :择子豆腐
人间有味·夏令小食
从一枚普通的野果,长成柔软嫩滑的豆腐,择子的一生,虽不绚烂,亦堪称传奇。
择子豆腐
文 | 虞彩虹
在家乡,被称作豆腐的,似乎有三种。一种白色,由大豆加石膏或盐卤做成,即平日里人们所称之豆腐,最为常见;一种绿色,由某植物的叶子做成,具体什么叶我不清楚,人称柴叶豆腐。还有一种择子豆腐,顾名思义,由择子做成。
用择子豆腐作夏日点心,人们乐此不疲。
酷暑难耐,奔到厨房的阴凉处,揭开那个盖了纱布的钵头,划出一块择子豆腐,小心翼翼托于手掌,用碗接着,再用竹片小刀划拉成迷你的小方块,浇了醋,撒上白糖,迫不及待地舀一勺入口。只是,未及细品,一不小心,那豆腐就滑入喉头,咕嘟一声,落肚了。心下自然有些遗憾,好在嘴里还有酸甜可供回味。第二口,第三口,就吸取了教训,努力将滑溜溜的豆腐挽留,和了那糖那醋细嚼一番,再慢慢咽下……几口下去,酸爽之中,凉意顿生;一碗下去,暑气尽消,连五脏六腑都弥漫起一股子清凉。
其实,吃完择子豆腐,剩余的汤汁,也是很好喝的,酸甜不腻,咬之沙沙有声,那是还来不及融化的白糖。
这种吃法,很是淳朴,一如择子豆腐的模样。择子豆腐,多为褐色或浅褐色。这样的今生,和它的前世——择子粉是脱不了干系的。择子,是山上的一种野果。我们自小就这么叫,周边县市的人似乎也这么叫。然而,这择子,在植物学里究竟为何物,我至今心存疑问。有人说学名为石栎,也有人说是柞树果,看图片,石栎更像,然终究不敢妄断,觉着还是叫择子最为妥帖,习惯又亲切。
说更像,是因为择子的模样我是清楚地记得的,儿时不多的上山机会里,也曾看到过择子挂于枝头,一小串一小串结伴而生,初时青绿可人,慢慢转黄再转褐色,那是它们日渐成熟的模样。单看一枚果子,椭圆,底部有个托,托的手感粗糙,但纹理精致,而果壳光亮,顶端还有个细小的尖儿。每次看到,总忍不住摘几个玩玩。想要做择子豆腐,得如大人们那样,拿了袋子,正儿八经上山采摘,这么几个是远远不够的。
采摘下来的择子,摊在竹篾席上,暴晒于烈日之下。儿时,总有顽皮的孩子光着脚丫,试着踩在上面,引发的后果多半是滑倒后摔个四仰八叉,惹得同伴一阵大笑。待果壳开裂,里面的果仁,就可以在冷水里浸泡后用来磨浆做粉了。这果仁,方言称择子bàn,我本犯难,不知bàn该怎么写,没曾想度娘上有人直接写成“择子板”。在我看来,那被一分为二、颜色更为深浓的果仁,称为择子瓣,似乎更好。采摘择子是个体力活,母亲向来体弱,极少上山,再加上我是个缺乏常识的糊涂虫,关于如何去壳,又如何将果仁变成择子粉,也就没有太多记忆,想来跟沥番薯粉异曲同工,将浸泡后的择子瓣磨成浆,加了水不断地挤压,底下用个大木桶接着,这些被挤压出来的汁水,慢慢沉淀,就会有一层厚厚的淀粉沉于水底。倒了水,将淀粉取出,切块,晒干,就是择子粉了。
深褐色的果仁,沥出来的粉,自然带了浓重的乳黄色,远没有番薯粉清白,但它和番薯粉一样,均属“土货”,且似乎比番薯粉更“土”。亲友邻里间,相互馈赠时,择子粉也比番薯粉金贵。若在从前,说“土货”珍贵,“土”与“货”并驾齐驱,平分秋色;如今,说“土货”珍贵,更多是因为它“土”。物质丰裕的年代,人们已不缺“货”。
用择子粉做成的豆腐,深受人们青睐。说起来,择子豆腐做法简单,水煮开,倒入泡了水的择子粉,搅拌后沸腾一会儿,再装入各种器皿,慢慢凉却,择子羹就成了择子豆腐。然而,水跟粉的比例须得拿捏好,如果不细致,羹里会有粉疙瘩,看着不够光滑细腻,吃起来也很是影响口感。
假如说孩子眼里都有别人家的吃食,那么,在择子豆腐上,我却从未贪恋过别人家的。我们家没人上山采择子,倒也年年不缺择子粉,那都是邻里亲戚送的。母亲虽体弱,却不惜力,总是将加了水的择子粉先揉成团,揉透了,再加水泡上;浸泡时,水也换得勤,这样的择子粉杂质少,做出来的豆腐颜色相对清白,口感嫩滑,又没涩味;择子豆腐凉却成型时,钵里养上薄薄一层凉开水,表皮也就光滑细腻不起皱。每次煮择子羹,我就黏在母亲身边,看水开,看母亲用特制的长筷子搅拌,看羹沸腾后被盛入大大小小的钵头,最后看那锅边在柴火的余温中,翘起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片……然后,手一伸,薄片入了嘴,粘在舌尖上,化为一番特别的滋味。
择子豆腐虽然吃法单一,也还是有讲究的,比如,得将豆腐划得尽量细小而有型,这样好看又入味;再比如,除了醋和白糖,最好加些凉开水,保证有足够的汤汁浸润豆腐而又不致太酸……这些都是从母亲那里看来的门道。她注重细节,活得精致,做择子豆腐,不过是她生活的一个缩影。
其实还有一种豆腐,也是用野果做成,晶莹剔透,色泽远比择子豆腐好看,做法也更简单,只是人们并不叫它豆腐,而给了它另外一个名字——凉粉。这种野果叫木莲,好像长在水边。小时候,稀里糊涂跟着堂家二哥到溪边采了木莲,回家后又稀里糊涂依葫芦画瓢,只依稀记得将和了凉白开的木莲籽粒用纱布包了,然后用尽吃奶的气力往小钵头里挤啊挤……到我手里的木莲竟也稀里糊涂地修成正果——那挤出来的汁水果真很神奇地凝结成冻。于我而言,算是相当辉煌的童年往事了。然而,用木莲做凉粉,好像只在孩子当中流行,并不成气候。如今想来,许是木莲没有择子多的缘故。
从一枚普通的野果,长成柔软嫩滑的豆腐,择子的一生,虽不绚烂,亦堪称传奇。只是,如今自己动手做择子豆腐的人渐渐少了,炎炎夏日,择子豆腐的叫卖声倒是从早到晚飘荡于小城上空,听着也有清凉之意。
其实,作为消暑良品,择子豆腐在酒店里当冷盘出现,实在是很相宜的。将它装在白净的盘子里,有时还加些比它白的椰果肉和比它黑的仙草粉,再配上几片翠绿的薄荷叶,或一朵紫色的胡姬花,便突然活色生香起来。
原来,这看似朴实无华的择子豆腐,实在也登得大雅之堂呢。
配图 : 网络 / 编辑 : 闺门多瑕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市作协会员。平日里爱涂鸦,以记录人生沿途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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