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起家,历经战火,一位善始善终的资本家

《大宅门》剧照 图源网络
我的爷爷
文/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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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盛夏的一天,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出城去给爷爷迁坟。

爷爷的坟坐落在城郊一处丘陵缓坡间,多年没有修葺,坟头似有似无,混杂在附近若干荒坟之间,坟前一小块石碑依稀可辨。

山坡一边的竹阴里,远远蹲着一位当地的农民,身旁放着几样农具,还有一个竹筐,抽着烟,不时向我们这边望一眼,很显然,他正在等着的,正是我们这些不知所措的人。

我们雇佣了这位农民,请他刨开了爷爷的坟头,挖开了盖在棺材上的泥土。爷爷的棺木早已朽坏,木块和泥土中露出了他的尸骨。这位受雇于我们的农民,用一柄竹制的长夹子,将爷爷的尸骨一块一块拣出来,小心放进了旁边的竹筐里。

从爷爷的白骨看得出来,我的爷爷身材相当高大。以往我没有见过他,只见过他的照片,此刻才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但我的爷爷见过我。那时候我还是个一尺多长的婴儿,还不会睁眼,所以他见过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现在我见到了我的爷爷,他是一具白骨。

我的爷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写写我爷爷的故事,可是不知道从哪儿写起。也想过照《白鹿原》那样写,感觉太费劲,迟迟没有下笔。现在我想好了,干脆简断截说,就这么写:

我的爷爷王锦成,山西太原近郊黑城营人氏,出生于1890年,1964年病逝于四川省成都市内北巷子23号家中,享年74岁。

早年,我的爷爷父母双亡,成了一名孤儿。为了活下去,他小小年纪就加入了货郎这一行。他挑着担子,一只手摇着货郎鼓,嘴里唱着小曲儿,走街串巷,贩卖那些针头线脑,纳鞋底的锥子,剪鞋样的剪子,篦头发的篦子,此外还有什么?不详。

货郞鼓  图源网络

我爷爷作货郎有绝活,他能说会唱,每到一个地方,支起他的挑子,摆开他的货色,他就开唱了,唱罢他又说,说罢他又唱。他唱的是些什么内容呢?这我可不知道,我奶奶也没有讲过,少不了有些荤段子吧?“那些老娘们儿们可喜欢他了!”奶奶说。

挑担售货的货郎生涯持续了若干年,也许是八年,也许是十年,我爷爷靠着他的绝活,也靠着他的辛勤,在这一行里取得了成功,他积攒下一些本钱,开始做其他买卖,中间又经历过哪些曲折,也不清楚了,最终他在太原城里开了一家自行车店。

在当年,这可是一桩时髦的买卖,自行车,亮铮铮的,滴溜溜的,全是洋货,城里的公子小姐,过来买一辆,城里的经理掌柜,过来买一辆,汉奸狗特务,过来买一辆,武工队的孤胆英雄,过来也买一辆,生意兴隆。照着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爷爷有希望成长为一名“晋商”。

其实,我爷爷根本没见过什么汉奸狗特务,更没见过武工队的英雄好汉。

日本鬼子来了,太原城里风声鹤唳,没过几天,全城都炸了锅,平型关打起来了,忻口打得更厉害,满城都是伤兵,到处是血。我爷爷一看,太原城这是要不保啊!爷爷选择了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在日本鬼子离太原城还有几百公里的时候,他带着我的奶奶和几个大一点的子女,走上了逃难之路。

听奶奶讲,当年他们从太原城里逃难出来,没牵着驴,也没骑着马,而是骑了两辆自行车,后座上驮着行李,坐着怀着孕的奶奶,在难民的队伍中,显得很是特别。

太原城外的荒地里,到处是驴啊马啊,平板车,手推车,人力车,背着包的,坐着轿的,逃难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不时有军车从后面赶上来,大声响着喇叭,驱赶难民们向道路两侧避让。摩托车也横冲直撞,带来了前方吃紧的紧急军报。

船过黄河,黄河里水急浪高,小船嘎嘎咕咕,在浪涛间乍沉乍浮,摇摇欲倾。扳船的汉子们赤身露体,拼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控制飘摇的小船,看得一船男女老幼目瞪口呆。

路上当真还遭遇了日本飞机的轰炸。嗷嗷的一阵怪响,日本飞机过来了,就在难民们的头顶上,日本飞机俯冲了,日本飞机扫射了,日本飞机投弹了,哒哒哒,咣咣咣!地动山摇。人群一下子炸开了,紧接着就是火光冲天,人仰马翻,残肢断臂满天飞,鲜血四溅!

爷爷和奶奶趴在一个土坑里,脸贴着不停震动的地面。爷爷推了奶奶一把:“你趴远点,别挤在一起,炸死一个,好歹还剩一个!”奶奶死死抱着爷爷的胳膊不动,沉默片刻大声喊道:“要死也死在一起!”

《一九四二》剧照   图源网络

时过境迁,奶奶讲起这些往事,是当笑话讲的,脸上带着笑容。这让我在很长时间里并不了解逃难路上的艰险,不明白遭遇飞机轰炸,到底有多恐怖。直到看了冯小刚的电影《一九四二》,这段历史才在我的脑海里有了画面感。

一路担惊受怕,载渴载饥,爷爷带着一家人,走到了汉中。

汉中没有战争,相对比较和平,我的父亲也在这里诞生了。生活大致安顿下来,我爷爷又做起了买卖,一来他有经商的经验,二来想必他还带着些本钱,可能他还有他的人脉。这回他做的是粮食生意,他就地收购老百姓的粮食,大米啦,白面啦,玉米啦,转手卖给军队,因此赚了不少钱。

讲到这一段,奶奶总是闪烁其词,不愿深谈。看得出来,我爷爷后来进一步发家,实赖这几年间的军需生意。那段时间,我爷爷生意繁忙,起早贪黑,不亦乐乎,我奶奶也不闲着,她读过教会学校,能写会算,能双手打算盘,是爷爷的好帮手。

这么快就再次发家,他们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情吗?我想,大斗进小斗出,还不至于,低价收高价卖,则当然难免,官商勾结?也没准儿。总之我爷爷赚下了一笔钱,一举买下了两辆汽车。这是两辆卡车,军队里头退役的,雪佛兰牌,原装美国货。那时候要买车,都是进口货,想买国产车,哪有啊?

一辆车,他雇了一个年轻人开,这人后来成了他的女婿,一辆车他自己开。爷爷的生意如虎添翼,他们开着车,送军粮,送军服,送棉被,大概也就是这些了。送弹药?估计还轮不到他们。也算为抗战做了一点贡献。

爷爷起早贪黑,开着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奔驰,他身兼数职,进货,送货,洽谈,修车,甚至搬运,干得可欢啦,再累都舍不得多请一个人,于是他又一次发了财。

抗战胜利,内战开打,随着国民党军的节节败退,解放军的一步步推进,我爷爷也开着车,带着他的家人,来到了成都。

到了成都,他一路依靠的国军,眨眼间烟消云散,跑得没了影儿,于是,我爷爷在成都,这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停留了下来。

战争结束了,天下太平了。我爷爷开始考虑还乡的事情,逃难出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期间,我爷爷回过一次太原,考察过还乡生活的可行性。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古人的两句诗来。

老照片里的成都   图源网络

爷爷早年没上过学,没读过唐诗,否则他一定跟我一样,会想起李白的名句来。两句诗恰好代表了他当时的心情。

走还是留,回还是不回,爷爷踌躇了一段时间,最终他没有走了,没有重回故乡,而在成都这个离家数千里的陌生城市,“飘”了下来,走完了他的一生。

爷爷没有文化,靠自学,后来有了勉强可以看报的程度,遇有空闲,他最喜欢的消遣,就是站在巷口的阅报栏前,细读当天的报纸。那段时间,报纸上有好多新词儿,他连猜带蒙,陆续都学会了,弄懂了。

有一天,他在报上又看到了一个新词儿,叫做“公私合营”。开头他确实不懂,后来他到底懂了。国家是好意,国家力量强啊,财大力大,你们那些小买卖,捆在一起做一年,也不如国家做一天的,还不如大家都歇着,让国家来替大家做,集中力量可以办大事,好日子指日可待。大家也不吃亏,国家给你们分红!

爷爷怀着一颗将信将疑的心,走上了“公私合营”的金光大道。敲锣打鼓了吗?披红挂彩了吗?鸣鞭放炮了吗?一夜之间,运输行业的公私合营就实现了,爷爷的两辆汽车,并入了成立不久的汽车运输公司,爷爷和他的女婿成了公司的员工,随即,爷爷因为已经超过退休年龄,办理了光荣退休的手续。

一切来得太突然,爷爷从国营企业光荣退休了!每个月可以领到19块钱的退休金,此外还有一份定息,因为他是这家公私合营企业的股东!

辛苦了几十年,爷爷终于可以休息了,可是他不愿意啊,那时候我父亲年纪还小,一家人要指着他吃饭,退休金和这一点定息,根本不敷支用,怎么办?

根据我奶奶、我爸爸,以及家里其他长辈的回忆,退休后的爷爷重新就业了。爷爷多才多艺,难不倒他,若干年间,他先后从事过以下一些工作:在一家山西面馆削过面,打过烧饼,最无聊的时候,他捡来一些旧罐头盒,敲敲打打,加上个把手,加上个提梁,在市场摆地摊销售。最后几年时间,他还放过羊。

爷爷头戴一顶瓜皮帽,留着一部纯白的山羊胡须,拄着一支棍子,裤腿上扎着麻绳,牵着两只买来的羊,在小街上招摇经过。走到城墙外边的荒地里,坐在断砖残垣上,他默默地,看着羊吃草,打个盹。这就是我爷爷的最后岁月。

爷爷行事低调,深藏不露,骗过了周围的所有人。乍一看,他不过是一位年老无聊的羊倌,其实他另有身份,他是一位资本家!

世上有像他这样的资本家吗?千真万确,这时候爷爷的“本人成分”,就是资本家。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这事儿成了我父亲的噩梦,每当学校或单位要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面对“家庭成分”一栏,他都犹豫再三,迟疑不能下笔。

作为一名“资本家”,爷爷并非徒有虚名,他真的有钱,据说手头还有一些小金条,俗称“小黄鱼”。这些金条被他深深藏匿在某些不知何处的地方,他去世后,又被我奶奶继续收藏,密不示人。

我幼年的时候,对这些“黄货”的存在一无所知,成年后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可见他们对这事是何等重视,讳莫如深。那时候,手里有黄金是不可告人的弥天大罪,而且这东西还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拿出去换钱,更不能拿出来投资。

等于没有。

有钱只能藏在地下,不能消费,更不能投资,这样的人算什么资本家?说爷爷是资本家,就像说他是晋商一样,是个笑话。

爷爷的退休金,大概领到了他去世的时候,但那份定息到底领了几年或几个月,则不知其详,总之后来没有了。

国家是好意,并不是存心想坑谁。我爷爷的两辆汽车,虽然勉强可以靠它养家,但已经开了好多年,早该报废了,值不了几个钱,国家不嫌弃他,吸收他当股东,还给他分红,已经很不容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没料到,国家起初也没料到吧?

1964年,我出生的那年,爷爷病逝于成都家中。

1983年,我十九岁,盛夏里的一天,父亲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公告:

某某公墓某某区至某某区,因国家建设需要,请墓主自即日起两个月内,前往办理迁坟事宜,逾期不办,将视为无主墓处理。

特此公告。

见此公告,我们出城去给爷爷迁坟。我们将爷爷的遗骨取出来,装在一只竹筐里,送到火葬场焚化了,重新安葬。

这块地方被征用了,因为国家建设需要。此后的很多年里,我没有再次到过这一带,国家拿这块地做了什么用,我并不知晓,直到又是几十年后的最近几年,我才蓦然发现,这里到底还是建成了一片居住区,有高高的塔楼,有联排别墅,有独栋别墅,花团锦簇,修建得不错。

开发商是一位本地的知名企业家,四十年前,此人因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在青年路摆地摊起家,和一百年前,我爷爷在太原城里做小买卖起家,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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