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思齐(中)

这一讲继续说“思齐”。

下面看康有为(1858-1927)先生一副:

三径菊松陶靖节,一船书画米襄阳。

上联“三径菊松陶靖节”,说的是东晋名士陶渊明(352或365-427),先生名潜,字渊明,又字元亮,自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朋友们在其去世后,私下里赠的谥号),后世也称靖节先生。

东汉赵岐 《三辅决录·逃名》中讲: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后世遂以“三径”指代“隐居”。陶渊明 《归去来兮辞》中有句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上联所言“三径菊松陶靖节”,即本于此。

下联“一船书画米襄阳”,说的是北宋书画大家米芾(1051-1107,字元章),先生是湖北襄阳人,后世也称“米襄阳”。《宋史(列传203)》记载他:

特妙于翰墨,沈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辨。精于鉴裁,遇古器物书画则极力求取,必得乃已。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而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所为谲异,时有可传笑者。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尝奉诏仿《黄庭》小楷作周兴嗣《千字韵语》。又入宣和殿观禁内所藏,人以为宠。

“一船书画”的事,见于黄庭坚的诗《戏赠米元章(二首其一)》。后人称宋代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他俩都在其列。黄先生大米芾6岁,与米芾常有来往,该诗原文如下:

万里风帆水著天,麝煤鼠尾过年年。
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

此诗下有任渊注曰:“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云。”意思是说——崇宁年间,(约1102年)米芾担任江淮发运司属官(其官名较长,见下图)。他常常在坐船之上树一大牌,上书五个大字“米家书画船”。

此图为米芾《向太后挽词》真迹(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大家看米芾的官名,就这么长,22个字:奉议郎充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管勾文字武骑尉。

接着我们来看看黄庭坚先生的诗。先生既言此诗为“戏赠米元章”,我们且看看“戏”在何处:

前两句“万里风帆水著天,麝煤鼠尾过年年”,说的是——米兄既作了江淮发运司的属官,当然得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了。风帆万里,水天如一,这样的景色呀,别提多美了。老兄笔墨精良、嗜之如命,在船上舞文弄墨、遣岁消年,这样的生活呀,也别提多惬意了。这里“麝煤”指墨、“鼠尾”指笔。以煤喻墨,以盐喻雪,今人读之味同嚼蜡,但古人就是这样的。

后两句“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说的是——每每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倘若远远望见江河之上,有一船光芒四射、如虹贯月,那一定是老兄的“米家书画船”了。因为老兄收藏的历代书画珍品,这些宝物呀、就像龙泉太阿(宝剑)一般,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整体看此联,“三径菊松陶靖节,一船书画米襄阳”,上联钦慕陶渊明淡泊高尚,下联赞叹米襄阳好古如痴,文人墨客“思齐”于此,亦可赞也。

附:有拍卖行及某些网络媒体将“一船书画米襄阳”解释为如下故事,纯属穿凿附会:
由于米芾名声大,皇上把他接进宫里,待为上宾。不料被当朝权臣嫉妒,便伺机雇船逃出京城。哪知一些奸臣,见他弃官离京,便谎奏米芾盗窃宫中财宝乘船潜逃。皇上闻说大怒,传旨拦截搜查。米芾早已料到朝廷必有此举,故意将船头装满纸箱空笼,上面用黄箔、锡货等做成元宝,闪闪发光,以此引诱官兵。官兵遥遥追至襄阳,意欲当场查获赃物。没料船上箱内尽是秃笔、毛纸,笼内则是平日所作书画,哪有什么财宝。从此在襄阳地区就流传有“满船书画米襄阳”的故事。

接着看谭泽闿(1889-1948)先生一副:

安仁矜敏士衡端重,仲宣靡密伟长博通。

这一副“安仁矜敏士衡端重,仲宣靡密伟长博通”,说到了4个人物。

“安仁矜敏”说的是东晋文学家潘岳(247-300,字安仁),《晋书(卷55)》说他: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又说他:美姿仪,辞藻绝丽。钟嵘《诗品》尝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王勃《滕王阁序》也提到: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赞颂他才如江水、滔滔不绝。其代表作有《闲居赋》、《秋兴赋》、《悼亡诗》等。

“士衡端重”说的是东晋文学家陆机(261-303,字士衡),《晋书(卷54)》说他: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其代表作有《文赋》、《辨亡论》、《吊魏武帝文》等。

关于陆机,《晋书》还说他:然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陆机之最终被杀,也和他热衷功名、志大才疏有关。从其生平来看,说“士衡端重”似有不妥。

“仲宣靡密”说的是汉末文学家王粲càn(177-217,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三国志(卷21)》中有两段记载,可见他的“靡密”(细致精密):

魏国既建,拜侍中。博物多议,问无不对。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挚虞决疑要注曰:汉末丧乱,绝无玉珮。魏侍中王粲识旧珮,始复作之。今之玉珮,受法於粲也。)

粲与人共行,读道边碑,人问曰:“卿能暗诵乎?”曰:“能。”因使背而诵之,不失一字。观人围棋,局坏,粲为覆之。棋者不信,以帊盖局,使更以他局为之。用相比校,不误一道。其强记默识如此。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

看来王粲就是当时的“最强大脑”。王粲有《王侍中集》传世,名作有《登楼赋》、《为刘荆州谏袁谭书》等。

“伟长博通”说的是汉末文学家徐干(170-217,字伟长),也是建安七子之一。《三国志(卷21注)》说他: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聪识洽闻,操翰成章。看来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其代表作有《中论》、《答刘桢》、《玄猿赋》等。

下面看方履籛jiǎn(1789-1831)先生一副:

北海乐交天下士,东山笑读古人书。

上联“北海乐交天下士”,说的是唐代文学家李邕(678-747)。李邕曾任北海太守,后世也称“李北海”。《新唐书》(卷202)讲他:邕蚤有名,重义爱士,久斥外,不与士大夫接。既入朝,人间jiàn传其眉目环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门巷填隘。

公元720年前后,20岁左右的李白、曾拜见时任渝州(今重庆)刺史的李邕,希望能得到赏识。其名作《上李邕》即写于此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下联“东山笑读古人书”,说的可能是高卧东山的谢安(320-1385)。对隐居逍遥的谢安来说,“笑读古人书”也该是生活的题中之义吧。惟搜遍网络、未见记载,不知此解当否?

最后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谈天安用如邹子,扫地还应学赵州。

此联出自宋代诗人陈与义的《次韵答张迪功坐上见贻张将赴南都任二首其一》,原诗如下:

足钱便可不须侯,免对妻儿赋百忧。
一笑相逢亦奇事,平生所得是清流。
谈天安用如邹子,扫地还应学赵州。
南北东西底非梦,心闲随处有真游。

上联“谈天安用如邹子”,意思是——邹衍好谈阴阳五行,好像天地宇宙他无所不知。虽然他说得神乎其神,但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

下联“扫地还应学赵州”,意思是——为学进德,就该像赵州禅师扫地一样,挥得一次帚,扫却几许尘,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要老想着走什么捷径,那其实是最难的。

上联中提到的“邹子”,即战国百家争鸣时期、阴阳家的代表人物邹衍。说“谈天安用如邹子?”,多少带有点否定轻蔑。中国人向来看重历史经验,关注具体实践,对于务虚的理论没有多大兴趣。此联所言,即是此意。

中国古代的天文学,主要是为历法服务的,而历法呢,其重点在指导农业生产。因此,我国的天文学虽然也曾辉煌过,能很精确地算出一年的时间,但却没能发展成现代的天文学、天体物理学,就是因为走的不是一个方向。

如果拿“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来比附一下,中国传统文化重“器”不重“道”。邹衍所言,乃属“道”的范围。然而只言“器”而不言“道”,终归上不了档次。所以邹衍的学说,在汉代儒学、宋明理学的宏大叙事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但当这些理论体系构建起来后,便得鱼而忘荃,把邹衍抛到一边不管了。

当然,阴阳学仍然留下了不少痕迹。比如好多家族,在给孩子起名时,会用“金木水火土”五行排辈。这样的排辈,次序就必须讲究:

生火,生土,生金,生水,(最后又循坏到木)

大家看下图中明朝皇帝的名字,朱元璋(1代)、(朱标)-朱棣(2代木)、朱允炆-朱高炽(3代火)、朱瞻基(4代土)、朱祁镇-朱祁钰(5代金)、朱见深(6代水)、朱佑樘(7代木),朱厚照-朱厚熜(8代火),朱载垕(9代土),朱翊钧(10代金)、朱常洛(11代水)、朱由校-朱由检(12代木),除开国皇帝朱元璋外,其余11代15个皇帝,历代名字即按上述顺序、排列循环。

下联“扫地还应学赵州”,出自《赵州禅师语录(411)》,原文如下:

刘相公入院,见师扫地,问:“大善知识,为什么却扫尘?”师云:“从外来。”又问:“既是清净伽蓝,为什么有尘”,师云:“又一点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

刘相公到庙里去,见到赵州禅师在扫地,就问:“大智大慧的大禅师呀,你为啥也要扫地呢?”禅师说:“因为外面有尘土进来。”相公又问:“这禅院乃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尘土呢?”禅师说:“看,外面又进来一点尘土。”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赵州禅师真是只管修炼,不问成佛。怕什么尘根未尽,来一点扫一点出去。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曾国藩尝言:不为圣贤,便是禽兽。但来耕耘,莫问前程。说的道理和赵州禅师差不多。禅宗本是中国化的宗教,和中国传统文化是一通百通的。

曾先生在朝廷做京官时,日日自省,一点小小的过失也要记到日记里。大家看,这就是赵州禅师的“又一点尘”呀。

曾先生在外与太平天国作战时,抱定宗旨“结硬寨、打呆仗”,即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自我牺牲,而想方设法蚕食消耗对方的实力。大家看,这也是赵州禅师的“又一点尘”呀。

笔者曾写过一首小诗论曾国藩:

国藩先贤一儒生,偶遇世乱聊带兵。
名成千古谓人笑:文治武功何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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