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那一湾泉

牛红旗是个作家,却用影像的方式讲述着一个村庄的故事。也说不清是不是受了他作家身份的暗示,总觉得这些画面就像是一首流淌的诗歌,从干涸的西北来,却似清流一般舒适流畅。这些画面没有那些成熟的、模式化的视觉套路,却张张有看头,自带温润感。

2017年第3期《大众摄影》杂志(2月底上市)也将刊登这组水泉湾的影像,在那里,我们与牛红旗有了一次对话,也许那简短的对话有助于我们了解为什么这些影像能够打动人心,为什么水泉湾的景总是水雾氤氲,为什么水泉湾的人不因清贫而凄苦……

编辑:李馨

水泉二组的海老四,蹲在自家门前的杏树台上,望着汹涌翻滚的云雾

早些年,西海固因干旱缺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人类不宜生存之地时,西海固腹地中的水泉湾,却因四季不竭的泉水拭亮了人的眼球。

水泉湾是个回族村,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东郊程儿山的西南麓,距固原城约五公里,原属于原州区官厅镇一个行政村,由于近年农民工入城和政府搬迁等因素,人口骤减,现已并入程儿山行政村。

对于水泉湾的兴趣,源于我2006年书写《失守的城堡》时的一次采访。那次,我沿着史书的脉络,来到“龙盛泉”边,与一位赶羊饮水的农夫聊了很长时间。从这位农夫口里得知,每遇旱灾,就会有远远近近的农民来“龙盛泉”边祭神求雨,同时得知,周围有几百口人住在水泉周围的山谷台地上,他们吃的是水泉里的水,种的是坡洼里的地。

那时,山间土路坑洼不平,难以行走,于是我仅仅记住程儿山后面,有个叫水泉湾的村子。2013年初春,我筹划书写《失迷于山村》一书,在开始走访的最初,忽然就想起了水泉湾。那时去水泉湾虽然还不是水泥路,但已经可以在尘土飞扬中驱车前往。

站在水泉湾山峁的高处,头顶广阔蔚蓝的天空,远眺群山叠嶂,俯瞰弯弯转转的沟谷,一簇一簇人家居住在向阳的谷台上。当我看见这些人家大都在窑洞里居住时,惊讶万分。回头再望,固原城已是高楼林立,马路银光闪闪。相距数里,却是两个世界。于是从那一日开始,我便有了深入拍摄水泉湾的想法,我猜测,经济迅猛发展的世代,这些人距城数里却还生活在如此古老的环境中,必然有引人深入的地方。

雾色迷蒙,水库中的柳树,不仅被冰锁住

海玉安的妻子在给羊背草料,她的大花猫却躺在草垛上给自己挠痒痒

丁志刚的孩子在崖畔上玩羊羔

水泉三组马新兰家扬场的场面

董家墒的老人马全仓见时辰到了,只好在回家的半道上做礼拜

祭日里,第一件事情是去坟上悼念,哪怕风雪灌顶或雾霜扑面

马鸿昌的妻子在叫儿子背粪

水泉二组的丁家老二,雨后钻进自家地里检点玉米

海玉龙的孙子在给田里送饭途中,放下沉重的饭菜休息

向日葵不仅面向太阳,还会面向露水

从那一天开始,除了有事外出,我几乎没有间断过对水泉湾的走访与拍摄。

当过多年大队会计,担任过村委会主任和支书的丁志科翻开日记告诉我,水泉湾总面积7.66平方公里,土地承包前是固原县西郊公社一个生产大队;张家腰岘、水草沟沿、白蒿梁、高家塌山、杨家园子、油坊台,组成第一生产队,有人口147口,耕地1588亩;董家埫、水泉湾、邱家沟组成第二生产队,有人口106口,耕地1341亩;天子湾、糜地湾为第三生产队,有人口118口,耕地1391亩;深沟为第四生产队,有人口88口,耕地908亩。土地承包后,四个生产队改成了四个组。

水泉湾的村民,是穆斯林新教——伊喀哇尼(伊黑瓦尼)教民。伊喀哇尼门宦由甘肃省东乡县的马万福(东乡人称其为果园哈知)始创。由于此门宦兼收其他学派主张,改革中国伊斯兰教的精神,和倡导“尊经革俗”,至20世纪20年代始得到了迅速发展。其主要特点是不高声诵经;不多接“都哇”(真主慈悯);不聚众“讨白”(忏悔);送亡人不戴孝、不拉牵;纪念亡人时不收财物等。就拿“送埋体”(送葬)“要口话”来说,无论亡人生前是否与他人有债务,只要有人提出亡人生前与他有过账债,家属就承接了下来。

三年来,我就像在梦中凝望着那些出入于土窑和低矮土房子里的人,时而不知不觉游荡在滚坡的田埂上,时而万千思绪跟随袅袅炊烟环绕在天宇间。日子久了,水泉湾人不再当我是外人,我觉得自己已是水泉湾的一分子。有一次,马鸿昌与他的儿子因拖拉机刹车失灵栽到沟坎下,摔断了胳膊和腿,我把他们开车送进城,办理住院手续,交了住院费。每次到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与我打招呼,要请我去家里吃饭喝茶,不仅我举起相机他们不再回避,就连村里的狗也不再朝我大声吠叫了,村里谁家过事,就提早给我招呼,请我到时候去吃饭,去拍照。

兄弟俩看着把木檩当热炕的姨姨

到泉边取水,对大人来说是件犯难的事,可孩子们却当是一次玩耍的机会

马鸿昌刚从城里给女儿马雪买来一件新裙子

丁志刚的外孙女因外爷爷不让她割麦子而生起了气

青土台海阿訇的儿子陪着母亲给牛羊添饲料

水泉三组,穆家两妯娌和孩子、婆婆坐在门前的崖边上又说又笑

水泉三组,母克仁的儿子认认真真地看着羊饮水

常饮清泉水,我发现水泉湾每个人的脸上都敷着一层知足的喜色。马尚龙老人乘我车前往城里的安居楼房时说,“水泉湾的人,有一捧湿土就能生根,有一颗糖枣就能满口香甜。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种地有人给化肥,老了有人往卡上打养老金,窑洞住着不牢靠,有人在城里给你盖好了安居楼房。”村支书母德浩告诉我,“水泉湾1990年才有了穆红军建起的第一间砖房,当时,全村人围着那间房子转,像看天上落下的星星。但从2011年开始,水泉湾已有一百多户住进了安居房,剩下71户中27户享受到了危房改造政策。”

短短三年多时间,水泉湾的村道由原来的土路拓宽成砂路,又变成了水泥路。那些古老窑洞一眼一眼逐渐空了出来,还在村里居住的71户住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吃泉水,绝大部分已经吃上了泾河里引来的自来水。

然而,向前行走的人难免要回头张望,仿佛身后遗落的并非全是脚印,而是一些灵魂的影子。进城打工的人也好,搬进康居新居的人也好,迁到银南川区的人也好,他们留在水泉湾的除了祖坟、土地、故居、记忆和不倦的清泉,还有什么更值得眷恋的呢?细细想来,这些事物看似空落,实际上大有内容。海玉安说,他离不开水泉湾,不想走出父辈留下的窑洞,每次进城赶集买东西,他都觉得像在空中飘忽,而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只有上了程儿山,心里才会踏实下来。提到城里的康居房,马志祥老人一语不发,只是摇头,仿佛他的不舍全在沉默中。年轻小伙马小军从城里回来,在老窑院里娶媳生子,与城里的朋友微信语音乐滋滋的。我问他,别人进城不再回来,你为何回来不再进城,他说,“在水泉湾可以种粮食、养牲畜,在外面总是找不到家的感觉。”

随着对水泉湾的走访,我有了难以名状的贴近古老事物的感受。就像我在西海固大地上生活、行走、读书、创作,连迎面而来的空气也是香喷喷的一样,静静地琢磨,一个人只要有那么点信仰,只要心里有眼清泉,只要脚下有根的托举,即便活在穷山僻壤或困苦的环境里,也能抵达幸福的彼岸。

马玉学两口子在田里收割麦子

没有接受过训练的牛,牵到地头也会往回跑,人再要拉住它,它就会给人撒泼

门胜利喜欢小动物,四十多岁的人了,他还经常抱着他的老猫满村转悠

牛不思饮食,水泉三组丁索燕把牛拴在树上,等待为牛看病的兽医

牛羊在圈里,看着也是幸福的

董家墒90多岁的老人马占仓“口换”(去世)了,亲戚朋友和在外务工的村里人,全都回来送埋体,全都面对他的尸骨吊念

野狐梁再高,再陡,那块地也不能让它闲着

个人简介:

牛红旗,本名牛宏岐。20世纪60年代生于宁夏固原。2011届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访问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固原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出版诗文摄影集《失守的城堡》等四部个人著作。

2016年11月25日晚上,与摄影家胡武功(左四)在水泉湾马鸿昌家(右三作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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