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您在哪里?
祖母,您在哪里?
我没见过祖母。她去世时父亲只有十五岁。我的两个姑姑,也就是祖母的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岁,小的才八岁。
我见过祖父。印象中他是一个忧郁的老人,小时候我吃零食的采购员,每次上街总忘不了给他的孙子,带回好吃的一分钱一颗的糖果,三分钱一个的油炸猪耳朵(猪耳朵非常油腻,面粉做的)。
父亲不喜欢祖父,祖母去世后,父亲就拿上了打狗棍,寒冬腊月拖着一双破草鞋,挨家挨户去乞讨,没有讨回饭菜,就要受到祖父的责骂,甚至于殴打。
父亲憎恨祖父,因为他的母亲是被他的父亲活活气死的。
祖母是一个富家小姐,知书识礼,出嫁的那天是用八抬大轿抬来的。祖父身披锦带,胸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一米八几的个头英俊潇洒。
祖父有个毛病,就是嗜赌如命,家底输个精光又搭上了妻子的陪嫁。
祖父有个习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地里的农活也要小脚女人去干。
祖父有个脾气,几天没有吃肉喝酒,就要拿做饭的妻子出气。
我不想贬低我的祖父,上面这些事都是我听他的儿子我的父亲说的。
我之所以爱戴我的祖母,是因为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非常尊敬和怀念她。
父亲说要给祖母立碑,以表彰她为我们这个家族做出的贡献。
姑姑们说起自己的母亲就哭,有一半是因为女人同情女人的缘故。
祖父生前在清明时节,带我去祭拜过祖母的坟茔。一个小土丘芳草凄凄,他拿着一把锄头除去青草灌木,在坟头培上新土,然后摆上鱼肉供品,倒上三杯酒。燃烧的纸钱映照着苍老的脸颊,幼小的我竟然能看出了他的忏悔和虔诚。从没有探究过祖父是不是爱他的妻子,但是祖母去世后,他再没有找第二个女人,虽然当时他刚过三十岁。
我记忆中的祖母是一张精制古老的梳妆台。那是她存留在夫家没有被自己的丈夫输掉的唯一嫁妆。
当年父亲很喜欢它,决心模仿它的模样再做一个,于是扔掉讨饭的打狗棍去学了木匠。学木匠吃不饱饭没出师便去当了兵,因为他不怕战死而是怕饿死。战死只是瞬间,而饥饿却要分分秒秒地用痛苦来承受。父亲没有战死,后来找女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一个从没有见过婆婆的媳妇。她和她的丈夫远离故土四处漂泊,公公去世时才回来磕了几个响头。
父亲离开了他的父亲,我也离开了我的父亲,也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生了个孩子。
故乡的山丘上有两座坟墓,一座在东山,一座在西丘,里面分别躺着我的祖父和祖母。
祖父的龙袍(棺材)是前年搬迁的,请了道士念经,安葬仪式十分隆重。
祖母的凤披(棺材)出了事,当她的后辈得知消息的前天,挖土机早就把亲人的思念勾成了空白,丘陵变成了平地。
事后得知,开发商请来挖土的司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他把一堆一堆白骨当土方卖给了四面八方来运土的车辆,有的填了湖堰,有的填了马路,有的填了都市里正在兴建商品楼群的地基。
父亲老了,要照顾自己体弱多病的妻子,他听从儿子的劝告没有回乡。两个姑姑发誓要找到自己母亲的骨骸。
找不到祖母,我就地捧起了一捧黄土装进骨灰盒,带到祖父的坟旁安葬。
跪在坟前,我在想一个苦命的女人——我的祖母。
祖母,您在哪里?
寒天一日 于山居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