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玫瑰 作者:远方(小说连载)
三
华凤小区是涢水县煤炭公司职工家属院,虽然建筑时间较长(大概有十五年之久)显得有点破旧,但从小区的整体布局和楼层设计,仍然可以感受到它当年的阔绰气派。小区呈对称布局,楼间距较宽,每栋楼的每一层房间都有较高的采光度;小区绿化程度很高,除三个中心花园外,楼前楼后,角角落落,能绿化之处尽皆绿化。一进入小区,就满眼苍翠,鸟语花香的,很舒适。
百合目前就住在华凤小区十五号楼七楼。之所以说她住在华凤小区而不说她的家在华凤小区,是因为这栋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的房子不是她的,是她朋友借给她住的。这让方国远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亿万富姐,怎么可能沦落到连住处都没有呢?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装修高档,一看便知居住者很有品味。卧室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只有百合住的侧卧布置得较为宽松。
为什么不住主卧室呢?方国远问。
你来看,百合拉着方国远进入主卧,看,这里面有什么。
卫生间的山墙处,一架窄窄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盘子和一个香炉,盘子里放着几个苹一串葡萄、一个火龙果;香炉里溢满香灰,还有一截未燃烬的香头。山墙上挂着一幅男人的黑白照片。方国远顿时明白了,这是她病逝的老公、原市农业局副局长陆军的祭台。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住这屋了吧?百合笑着说,让你住,你敢住不?
方国远吐吐舌头,不敢。
我也不会让你住这的,傻瓜,这屋是死鬼的,我平时也是换换衣服啥的。百合转过身拉着方国远进了对门的侧卧,来,看看,我们就住这屋。
一张宽宽的双人床占满了整个房间,一个床头柜上零零散散放着百合的日用品。没有衣柜,多余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都摞在一张玻璃茶几上。墙上的衣架挂着百合常穿的几件衣服。
看来,百合真的没钱了。方国远想。
中年爱情,也有年轻人的热情与浪漫。方国远抱着百合,顺势滚在床上,颠鸾倒凤一番。云收雨住后,百合戳戳方国远的脑门,你个老骚货,歇会吧,我去给你做饭,说,喜欢吃什么。
方国远说,你会做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吗?
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等着。百合去厨房了。
等方国远一觉醒来,饭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素三丝、凉拌黄瓜、紫菜鸡蛋汤,一盆米饭。
来,吃饭,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方国远尝个遍,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手艺不错,口味很纯正很地道。
我没做过北方菜,看着视频现学现做。百合哈哈大笑,如果难吃,你也就凑合着吃吧。
好吃好吃,你真聪明。方国远夸个不停。
聊不到三句,他们又扯到陆军身上。
老陆哪一年去世的?方国远问。
二零零五年。百合淡淡地回。
奥,五年多了。什么病啊?
肝癌。
老陆去世时多大岁数?
四十二。
年纪不大啊,怎么会得肝癌呢?
怎么得的?连气带吓,忧惧过度得的。
百合缓缓打开了话匣子。一段惊心动魄的生活经历,听得方国远心惊肉跳。
二零零年,房开公司新上马了两个项目,荷城花园和物资大厦,需要大量资金注入。公司没有这么多资金,资金顿时吃紧。陆军百般融资未果,公司股东兼副总、也是陆军的大学同学杜卫东就给陆军介绍了一个民间借贷的老板武丽。结识之后,武丽同意一期借给陆军七百五十万,二分利,陆军病急乱投医,借了。现在看,这是杜卫东和武丽设计的一个局,一个圈套,我就不明白,陆军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老陆还很高兴,觉得杜卫东和武丽帮了自己的忙。老陆被套进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跳出来也不可能跳出来。
百合起身,到收纳箱里拿出一沓材料,找出其中一份,递给方国远:你看看。
这是一份详细的借款还款明细,方国远仔细看看,从二零零零年到二零零五年,一共是三十三笔,借款金额大约一千七百多万,但还款金额却高达六千五百多万!
方国远看不懂:怎么差额这么大?
你不知道高利贷里的套路,利滚利,套路贷,阴阳合同,房产抵押,重复计算,这一圈折腾下来,你挣多少钱也不够他们玩的。再加上凡是放高利贷的,哪一个没有黑社会背景,老陆被武丽他们套的死死的,成了砧板上的肉……百合有点动情,眼睛湿润了。不几年,陆军被折腾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肺癌就是这样得的。
奥。方国远唉叹了一句。
百合放下碗筷,抽了一张纸,擦擦眼。
这些事直到陆军死我都不知道。二零零五年,陆军被查出肺癌晚期,我们去北京去上海,全国各地跑,家业折腾光了,他的病也不见好。最后老陆告诉我,算了,不治了,治不好把家也折腾光了,你们娘俩咋生活。当时我们的儿子才十五岁。我哪里舍得,能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把昆明的房子卖了,贵阳的别墅四百万也卖了,又借了四百多万,还是没有保住他的命。
老陆是被害死的。方国远接了一句。
百合没接话,而是顺着她的思路继续说。
我知道你疑心什么,觉得我们以前这么大家业,随便留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一穷二白的地步。给老陆看病的那段时间,也有亲人和朋友这样劝我,让我留点后手。可我怎么舍得看着老陆忍受病痛折磨而袖手旁观呢,先不说他对我怎么样,夫妻一场啊,这点情分还是应该有的。况且,如果因为我没尽到心,老陆病死了,留下的钱我怎么花得下去!
老陆死了,我才知道他欠了这么多债。公司倒闭,房产被抵押,债主上门,法院起诉,银行账户冻结,我又替他还了三千多万。那半年多,我被折腾得心力憔悴。亲人和朋友都替我担心,怕我扛不住。后来我想通了,我上辈子欠他的,他找我讨债来了。
你不恨他吗?方国远问。
说不上恨,他人都死了,我还能说啥。这都是命,我认。
百合把材料又放进箱子,笑着说,看看,光顾着说话了,都忘了吃饭了,赶紧吃,都凉了。
方国远不再说话,平静地夹菜吃饭,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饭菜很香,他却吃得很涩很苦。
四
此后的半个多月时间里,陈刚都手捧一束玫瑰,风雨无阻,每天下午六点半,准时出现在百合的宿舍门口,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如果百合不在,他半个小时后就走;如果百合在,他必站到百合肯和他说话为止,哪怕说一句话。百合隔着门缝扔给他一句,你走吧,咱俩没戏。陈刚就砸回去一句,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百合再扔一句,我都告诉你了,我有男朋友了。陈刚再砸,你有主换主,无主找主。一句霸道的话惊得百合哑口无言,打开门就跑。
夏丽娟出主意,如果你真不想理他,一句话也别和他说,看他能坚持多久。
此后,陈刚再来,百合一句话也不说。
夏丽娟想错了,百合也想错了,她们不知道陈刚是警校里出来的,军人的意志力非凡人可比,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们更不了解的是,陈刚是一个拧种,就性格而言,叫倔强执拗。这种性格的人做事一根筋,认死理,自己认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一站,就是半个月。
这还不是百合真正焦虑的。百合真正焦虑的是,万一和朱国华撞上了,怎么办。
虽然和朱国华才见两三次面,但百合凭直觉肯定,这个自安徽随父母来支边、一米七八的瘦高小伙子真喜欢自己。献殷勤,陪逛街,买东西,逗开心,这些恋爱小技巧都可以装,唯独眼神装不出来,也掩盖不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的外露。朱国华每次见到自己时,双眼都是有光的,它炽如烈火,澈如潭水,纯如赤子,亮如寒星,怯如少女,那是只有恋人才有的眼神,只有真爱才有的眼神。百合想象不到,如果这两个公牛一样的人撞上了,会是什么后果。
朱国华刚出差回来那几天,百合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陈刚的时间,要么让朱国华提前来,要么让朱国华在外面等,要么她去找朱国华。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一颗炸弹埋在自己身边,你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炸弹爆了。
星期五下午,朱国华想给百合一个惊喜,没有给百合打电话,就提前来到宿舍等她。半个小时后,百合没回来,陈刚到了。
朱国华看了看木头一样杵在门口的衣冠楚楚的陈刚,问,你找谁。
陈刚说,百合。
朱国华问,你是百合什么人。
陈刚说,男朋友。
朱国华当时就怒了,两眼瞪得像头牛,冷笑两声,就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
陈刚强忍着没发火,问,你是谁。
朱国华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我才是百合的男朋友,识相的,赶紧滚。
陈刚的强硬作风再也压不住了,冷冷地回敬,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和他谈几天了,我现在正式警告你,百合是我的,我要定了,你要是知趣,马上退出去。
太狂了吧,我要是不退呢。朱国华上前揪住陈刚的衣服领子,小子,你太岁头上动土,皮痒痒了吧。
陈刚克制住,没有动手,而是握住朱国华的手腕,说,你放手。
我放手?我揍你!朱国华又扬起那一只手。
不等朱国华高扬的手落下,陈刚二话不说,一个反剪手,把朱国华摁住。
朱国华也是个没吃过亏的主。他八岁随父亲来到这座山区小城,上学,工作,十来年已混得很熟;再加上朱国华的爸爸已经做到夏湾煤矿的矿长,在当地亦是头面人物。朱国华仗着爸爸的威势,俨然成了个少爷胚子,从来都是他打别人,何曾被别人打过。于是,他硬撑着扭过身子,当胸给了陈刚一拳。
二人打了起来。
等到百合回来,看到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要拉开时,哪里还拉得开。
朱国华哪里是陈刚的对手,陈刚只用了三分力气,朱国华已经鼻青脸肿、气喘吁吁了。
朱国华捂着流血的鼻子,指着陈刚,小子,有种你别走。
陈刚抻抻衣服,淡淡地说,我等着你。
趁朱国华下楼的空隙,百合气急败坏地推陈刚,你还不快走,他去叫人了。
陈刚反而笑了,你知道心疼我了,这说明你开始喜欢我了。
你还有心说笑,等一会你就不笑了。
我倒要看看,他能叫过来几个人。
百合瘫坐在凳子上,快急哭了。
陈刚反而安慰她,你不用管,出不了事。说完又追一句,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抢走你。
看着英气勃发的陈刚,百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陈刚的底气来自哪里。
半个小时后,朱国华领着四五个壮小伙子,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一场混战。令百合啼笑皆非的是,没出二十分钟,五个人全部被陈刚撂倒在地上,或捂着肚子或捂着腿哎呦哎呦直喊娘。
这场架最后以派出所民警出场处理而结束,朱国华被罚款三百,陈刚毫发无损。
真正使三角恋情节发生逆转的,不是打架,而是朱国华的态度。
过两天,朱国华上午来找百合,问陈刚是谁,怎么回事。朱国华阴沉着脸,语气生硬,很明显,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百合就详细地解说了整个事情的过程,百合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可能接受他的追求,你要不信,你可以问夏丽娟。
我问夏丽娟干啥,我就问你。如果你不给她什么暗示,或者默许,他怎么可能半个多月一直死缠不放。
百合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他既不明白陈刚为何如此固执,也不明白朱国华为何如此不理智,怎么把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百合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不道德,你脚踩两只船。朱国华说了一句狠话。
百合不认识似的盯着朱国华,你混蛋!谁不道德啦,谁脚踩两只船啦!
就是你!你看他比我长得帅,你移情别恋!
你——你王八蛋!百合恼羞成怒。
你个不要脸的女人!啪!朱国华一巴掌扇在百合脸上。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动手。打完百合, 他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人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赶紧抱住百合道歉。
但,一切已经晚了。
百合也没有想到,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朱国华,看似温文尔雅的朱国华,拿自己当宝贝的朱国华,怎么这么粗鲁野蛮,怎么这么蛮横极端,怎么会动手打自己,怎么敢动手打自己。看来,人不能只看外表,不能只看品质,还要看遇见问题时的理智程度。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连声说对不起的男人,她的心像冰天雪地里的虫子,慢慢僵硬冰凉。她捂着有四道血红指印的右脸,一句话不说,跑出宿舍。
从此,她和朱国华分道扬镳。
但这并不意味着,百合会和陈刚好。且不说陈刚拆散了她和朱国华,也不说陈刚的强悍霸道作风让百合受不了,就眼下这种绑架式的追求方式百合也接受不了。百合也是一个性格要强的人,她怎么会忍受别人的绑架——情感和道德上的绑架也不行。况且,刚经历完一场风波,作为风波旋涡中心的她,心情怎能好的了,别说谈恋爱,就是和闺蜜好友去逛街都没有兴趣。
陈刚又来了,准时得像个钟表。除了一束玫瑰一身笔挺的西服,他这次还多拿了一样东西——信——他也知道这场风波给百合造成的难堪,他想用这种方式给百合道歉和解释。所以,这次来,陈刚并没有多做停留,只是把信放在桌子上,说了一句对不起,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就走了。
百合直到晚上才拆开信。信很短,只有半张纸内容:
百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这次风波,虽然是他先动的手,但主要责任在我。如果没有我横插一杠子,也没有这事。
但是,我太喜欢你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追求你。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我的爱情来临了。那种心颤的、似曾相识的、朝思暮想的、即甜美又揪心的感觉,就是爱情的感觉。它不会欺骗人。
请给我一次机会,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看完信,百合随手就把丢进了垃圾桶里。
此后的几天,陈刚再来找百合,既见不到人,也见不到开着的门——门上锁,人无踪。陈刚以为百合在生气,就没在意,还是按部就班地来,等,走。但一连十来天都这样,这让陈刚纳闷生疑。他就找夏丽娟问。夏丽娟告诉她,百合走了。
走了?去哪里?陈刚焦急地问。
她没告诉我。但不用着急,她只是请假,不是离职。
她家在哪?
在兴凯。
远方,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诗海琴声2020年驻站作家。
版面编辑:Arc.
排版编辑:史以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