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作者:初酿
深秋的傍晚,天灰蒙蒙的,门前的大槐树叶子也落了大半,一阵秋风扫过,叶子显得更少了,灰褐色的树枝扭曲的伸向天空,像渴望着什么,又像诉说着什么......
“文清,文清……”随着母亲凄惨的呼唤,十岁的文清感受到心被撕裂的疼痛。出生没多久,父亲就离他而去,如今亲生母亲又被赶出家门,从此,他便成了那人间孤寂人,“无人问我粥可温”,从此再也没有人对他嘘寒问暖,甚至无人在乎他的存在。
槐树下的文清望着亲生母亲亦趋亦远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拳头,泪终归没有落下。所有的情感都被这幼小的身躯埋藏,幻化成无穷的力量,苦读诗书,苦练剑术和骑射。
他要成为人上人,去有能力保护他所牵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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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因他才华横溢的一份自荐信,得以补试而中秀才,从而也为他赢得了一份爱情。他觉得终于可以舒展一下紧皱的眉头了,但事与愿违,命运之神将他的傲气一下子打入崖底,他的长兄经商输尽了家财,家庭再无力拿出任何聘礼,岳父为顾全两家颜面,只得带他入粤,自此入赘潘家。
所幸,潘家小女慕他才名,爱其洒脱,甘为其洗手作羹汤,虽达不到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意相通,但也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承诺一生。
春夏之交的日子,阳光晴好的动人。木棉花都已开过,枝繁叶茂,绿意浓浓,他们在广东阳江的官舍里,由当地知县为媒,岳父为他举行了一场简单却不失隆重的婚礼。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看着的妻子娇憨动人的笑脸,他终于觉得抓到了幸福。他为她起名为“似”,字“君介”。潘似,意指她与他情投意合,形神相似,这个“似”字,也是他们真正爱情的见证。
每当春天来了,窗外的几株木棉树就会肆意盛开,染红了窗棂,染红了他与她情意绵绵的笑容,也许这就是他梦中的生活。她轻挽衣袖,慢磨墨,他纵情挥毫,绘古今;闲暇时,依偎坐于木棉树下,静静看她穿针引线,缝荷包、绣团扇,时而耳鬓厮磨说几句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话。微风拂过,几片鲜红的木棉花瓣飘落在发边,他轻轻为她拨去,看着她如花笑靥,他忽就觉得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着实让人留连不舍,上天终于圆了他的一个梦,给了他一个美满家庭。
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戏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
岳父也很欣赏他的才华,经常带着他出入各种场合,创造出各种展示他才华的机会,父慈妻贤,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前途也充满了光明,人生好似真的眷顾了他。“手挈万金收死士,身藏半绶见乡人。”“横海旧多经战士,狭斜新识少年名。”他豪情满满,壮志浓浓,幸福也许来得太快了,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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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的幸福遭到了上天的嫉妒,在爱妻十九岁那年,幼儿徐枚也才刚满一岁,一场大病毫不留情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她是那么不舍,默默垂泪看着他,但却什么都留不住,从此生死两茫茫,阴阳不同天,万世留孤人。他悲痛欲绝,在她的棺前坦露心声,“生则短而死则长,女其待我于松柏之阳”。他的爱情如此美好,却那么短暂,他以为从此上天眷顾了他,可谁知上天只是给他开了个玩笑。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
多少次梦中相遇又惊醒,多少次看到她绣的团扇而无法遏制的痛哭流涕,多少次在木棉树下徘徊流连,希望能再次听到她的笑声,可都是梦,他只能将一腔相思寄予笔下:
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摺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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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
嘉靖三十七年,胡宗宪升任浙江总督,幸运之神再一次来到他身边,胡宗宪因慕其才名,多次派其好友邀其入幕,给予其别人无法企及的自由和信任。他身着白衣,头戴黑巾,纵谈天下事,畅论古今人,喝酒会友,豪放恣意,好像他又找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徐文长(原字“文清”,后改为“文长”)。
此时,东南沿海倭寇盛行,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民不聊生,官府头疼不已。绍兴府也到处起烽烟,遍地皆哀鸣。还有他很欣赏的一位严家小女,也因倭寇的掳掠而壮烈就死,一腔激愤的他写出了“宛转一臂断,流落二乔轻。覆水已无及,通家如有情。归来妆粉暗,啼罢泪痕清。莫道红裙怯,官家盛甲兵。”的诗篇,他的忠贞之意,爱国之情,促使他将一腔热血投入到这场抗倭斗争中。
少年时的熟读兵书,苦练武艺,如今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于是换短衫,仗长剑,孤身入险境,独自探敌情。为胡宗宪的抗倭战争谋划了许多的奇招妙计,终于取得抗倭战争的重大胜利。嘉靖四十一年十月,在福建宁德横屿、牛田、兴化林墩之战取胜后,军队回师在浙江衢州召开庆功宴。
他们站在翠光岩上,看着数千兵马,浩浩荡荡,度过衢江,阳光下,旌旗蔽日,刀光闪闪,士兵们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势昂扬,他又觉得诗情大发,“万山松柏绕旌旗,少保南征暂驻师。”“军中杀气横千丈,并作秋风一道归。”
他是一个诗意的人,也是个豪情的人,三十功名尘与土,壮志凌云在其心,建功立业,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他更是盼望了数年。可终归他只是个宾客,无官无职,一切看似身与其中,其实却又都不属于他。
他的梦,终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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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被构陷而瘐死狱中,他也再一次掉落到了命运的最低谷。独立窗前,看着窗外尚未化尽的残雪,干枯的老树,没有一丝生机,就像他的心,已到了枯萎的地步,就再也无法发出新芽。
心中已被幽愤填满,透不进半缕阳光,他觉得自己已然要奔溃、要疯狂了,他无法安静下来。他只有染墨挥毫,淋漓宣泄,以释放自己那压抑的心。
眼前出现一个画面,那个白衣黑冠,满面沧桑的中年人,在桌前,拼尽全力,奋笔挥毫,在一方宣纸上尽情挥洒,只瞬间,一幅《雪竹》跃然纸上,画面上乌云密布,危石将倾,老竿凛然,细枝刚劲,大写意的笔墨,将他心中的郁结之气全部灌注笔端。紧接着,题词一首:
万丈云间老桧萋,下藏鹰犬在塘西。
快心猎尽梅林雀,野竹空尽雪一枝。
梅林,也就是胡宗宪,他的友人,那个含冤而死的友人,他的画,为他而画;他的诗,为他而题。
这一次,他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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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次婚姻中,貌美人娇的小妻子,终究和他不是同路人,他错手杀死了她,也同时将自己的命运带到了人生的万丈深渊。七年的牢狱,磨灭了他对世间所有的美好向往,也彻底摧毁了他的心,他不再豪情万丈,也不再有壮志凌云,他只想醉情于山水,挥毫于纸上。
他两次北上走过了齐鲁和燕赵大地,风雨中,站在铜雀台上他高声吟诵:
荐梦无云雨,留香别绮罗。
愿为铜雀瓦,生死托漳河。
阳光下,无数的燕赵勇士的壮举激起了他豪情万丈:
荆卿本豪士,渐离亦高流。
舞阳虽少小,杀人如芟苗。
眇然三匹夫,挟燕与秦仇。
悲歌酒后发,涕下不能收。
他已不再做梦,他只相信酒:
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
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
于是奋臂挥毫,满纸淋漓,一诗罢,万恨生。
他将原来的“榴花书屋”改为“青藤书屋”,并自制了一幅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从此,他在自己的东倒西歪屋里,喝酒会友,纵情书画,放荡形骸,挥洒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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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首诗,是他借宿净众寺中,被一幅《墨葡萄图》吸引所作,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想他少年成名,才华横溢,似明珠却无人能识,仕途失意,一生坎坷。
夕阳下,一座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前,一条骨瘦如柴的大黄狗,静静的蹲坐着,眼中似有泪水,也许,它也知道,屋中的主人已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