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那曾经看不见的,必要重新看见
我终于站在这里,看河中流水,观察这河水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这么窄的河道,竟然就是大运河?我不敢相信,接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是啊,就是啊,这就是运河,穿过市中心的运河河道有点窄是吧。
我只好相信他们。他们都是沧州人,而眼前这段运河,正流经“沧海之州”的市中心。
我印象中的运河,不论儿时站在武城大桥上远望的,还是二十多天前雨中在郑口大堤上近观的,都要比此刻横卧在我视野中的运河要宽阔得多,雄伟得多。
你是说,当年康熙、乾隆他们每次乘船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河?我继续问。
是啊是啊,朋友说,他们还要在这里停一停、上岸看一看呢。
如此说来,康熙乾隆在这里稍事休息,继续南下,再过十天八天,就能到故城镇乃至郑口镇。那么,贺涛每次去天津或北京,他雇的船也是要在这里继续北上的。1886、87年,会试、殿试之后,进士贺涛任刑部主事,同时应冀州知州吴汝纶之聘执掌冀州信都书院。此后他每年都要到京城朝中上几个月的班,直到因目疾去职。进京若走水路,他无法不经过此地。按《贺葆真日记》记载的行程,那时候水路自郑口镇往天津、北京,没个十天半月是到不了的。
我站在流经沧州市中心的这段南运河边,想象1899年的秋冬,贺涛乘船路过此地,他会走上岸来看一看吗?对了,那时他已目盲,看不见了。
好吧,我是说如果,他双眼并未失明,他应该看见岸边有一栋青砖新盖的门楼,那是刚刚开业的沧州博施医院的大门。主持建造这医院并出任首任院长的英国医生他应该认识。
奥,没有如果,所以,他看不见面向运河为病人敞开的门楼,也看不见那位英国医生的长相。可是,他总该记得,那位英国医生的名字叫潘尔德,他应该能记得潘尔德的声音。几个月前,1899年的4月4日,他去衡水枣强的萧张镇看过这位医生。潘尔德检查过他所患目疾后遗憾地说:“事不可为矣。”
随后义和团就开始到处冲击教堂了,到了5月30日,潘尔德等人不得不离开已成废墟的萧张医院,来到沧州,开始筹建博施医院。
几个月后,这家日后远近闻名的医院开始收治患病的中国百姓。
书籍插图中的博施医院一角。采自沧州博施博物馆。
在沧州图书馆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这家民营的沧州博施博物馆。
正在投资建设这家博物馆的民营企业家姓于。他从私人手里卖下这处“博施医院旧址”,将其设计成了一处展示博施医院历史文献与珍贵图片的创意空间。
他说,其实,原博施医院的建筑都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原1号楼(英国医生宿舍)一层的青砖墙。
许多年里,原博施医院六栋医生住宅楼成了地方领导的宿舍楼,沧州人俗称“小洋楼”。1980年,机关房管部门拆“小洋楼”重建干部宿舍。拆了房顶和二楼墙壁之后,当时一位秘书长忽然意识到这是历史建筑,应该保留。于总说,应该感谢这位领导,他果断叫停了拆楼工程,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小洋楼,就是这个半是青砖半红砖的样子。
21日上午离开沧州赴天津时,朋友在沧州南站给我买了一杯咖啡。没喝几口、咖啡犹烫之际,高铁已到了天津西站。当年需要五天的运河行程,如今高铁只需半小时而已。我一时不知该感慨什么:贺涛的失明、漕运的消失、潘尔德的坚韧、博施医院的沉浮、运河的荣枯、高铁的飞跃……哪一桩都够我感慨复感叹的。
1960年代美军航拍的博施医院片区俯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