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人物剪影/燕治国

《山西文学h》2020年第12期

纳木林

与其乘骑颠簸的马儿,

倒不如步行吧!

与其和不守信义的人相交,

倒不如独自生活吧!

——鄂尔多斯民歌《扎明扎罕》

那时候的鄂尔多斯高原真是像彩云一样美丽啊!

那高高的山脉,是大自然赐予蒙古族子弟永存的魂灵吧?

不然,耸立于鄂尔多斯高原和黄河岸边的座座大山,为什么都是那样的昂然峭拔,都是那样的雄浑豪放呢? 群山列队前进,高原上轰响着惊天动地的声音。 山群一如鄂尔多斯高原上强悍的达尔扈特部落的子民们,也是怀了万般虔诚,要去朝拜和护卫他们至尊至圣的成吉思汗寝陵了。 燃起来芬芳的檀香和柏树叶,用指尖将香甜的马奶子酒弹洒向天地之间,把精美的乌兰伊德更和查干伊德更高高举起,连同美好的心愿一起荐祭给圣明圣主和苍茫浩缈的上苍吧! 山群和牧民一道,祈求神灵赐给蒙古民族永远的康泰和强盛! 而群山的另一端,则像是疾驰而去的奔马,顶着遮天蔽日的风尘,逐渐融化进浩浩荡荡的阴山山脉之中去了。

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是鄂尔多斯蒙古人涌动的血脉吧?

不然,那环绕高原的一河流水,为什么总是那样的欢畅奔放,总是那样的骄矜勇猛呢? 河水夹带了泥沙,自回族西人的地界流过来,一路上把荒凉的大漠变成了千里沃原,那河水该有多么的肥富啊! 流经鄂尔多斯的黄河水,是一匹不受羁绊的雄狮。 它横冲直撞,带走了蒙民的孤独与寂寞,给他们留下来搬不完流不尽的金山和银海。

黄河水养育了成吉思汗的子子孙孙,黄河水铸就了鄂尔多斯蒙古人永不屈服的精魂。

那么,美丽辽阔的鄂尔多斯草原呢?

那是一坛香醇的美酒。

那是一座无比绚丽的花园。

那是天上的风景。

那是仙人的圣境。

那是蒙古汉子坚强的筋骨,那是蒙古女人花儿一样的脸颊与肌肤呀!

坚强的筋骨经得起狂风暴雨不断的冲刷,坚强的筋骨受得住风霜冰雪无情的侵袭。 鄂尔多斯草原体魄健壮,永远蓬勃着火一样的生命力。 比如在寒冷的冬天,无数牲畜在草原上悠闲地寻觅枯草。 它们将严寒一口口咬碎,便把温暖的春天迎来了。 而当春风刮来的时候,草原又像是一群诱人的仙女。 她们先是绽开来一星一点的妩媚,一旦经了水的浸润,一旦经了风的抚摸,便痴了醉了。 便在金色的阳光里、在朦胧的月色中,将自己美妙的胴体展现出来。 那时候草原便成了飘满花香的世界。 山杏花、山桃花、粉报春正自开得鲜艳,沙兰、铁线莲、凤毛菊、三色堇、兔唇花、百里香、婆婆纳也争相盛开了。 天仙子、金露梅、地蔷薇、锦鸡儿开了。 党参、黄芩、肉苁蓉、野山莓也开了。 就连王不留、鹅不食、女蒿、苦马豆、盐爪爪都先后绽开来七彩的花瓣。 沙枣树扭着身子,犹如是被新郎官抱入洞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的新娘子。 而蒙古榆则像是一把把遮雨的巨伞,风一吹满地都是鹅黄翠绿的榆钱儿。 红柳、芨芨草、骆驼蓬、哈木儿、达乌里胡枝子一丛连着一丛,沙蒿、锦刺、牛尾蒿、野大麦长得像大树一般。 人畜一但钻进丛林,便像是一滴水渗进泥土,便悄无声息地没了、化了。 雄鹰在蓝天盘旋。 沙胡燕儿无所畏惧地在它们身边呢喃啁啾。 不时有沙鸡从草蓬中扑棱棱飞出来。 沙百灵总是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支嘹亮的歌……

牧人乌力更和他心爱的女人莎日娜,正是在如此美丽的鄂尔多斯草原上过着他们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 他们拥有五十峰骆驼二百头牛,还有三百匹骏马和七百只羊。 夫妻俩像爱护神灵一样精心放牧他们的牲畜,小日子过得真是甜蜜美满哪。

几百年以前,鄂尔多斯王爷把忽尔陶亥封为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用以嘉奖这个家族男人作战英勇,女人美貌忠诚。 先人们在辖地里放牧牲畜,一代一代过着丰足自在的日月。 后来边地的汉人成群结队拥进来,请求牧民把贫瘠废弃的土地租给他们。 乌力更的先人们像其他善良的蒙民一样,热情帮助这些跑口外的庄稼人。 除废地任由耕种外,又从户口地里划给他们一些肥沃的地块。 跑口外的穷人感激不尽,愿意将一半收成上缴给土地主人。 如此,汉民有地种,蒙民有租收,倒也各受其益,蒙汉两利。

到了光绪年间,清廷理藩院在陕西神木设立理事同知衙门,专管鄂尔多斯蒙汉百姓一应事务。 贪婪的边官们为了掳掠民财,逼着蒙民出租大部分户口地。 人无论蒙汉,每年秋后必须向衙门缴纳各种税捐。 那时候鄂尔多斯草原像蓝天一样广阔,乌力更从来不把那点点户口地放在眼里。 为了应付衙门,他把地租给十几个跑口外的庄稼汉。 那些人要和他立个契约,乌力更便由着他们自己写去。 写来一看,又是蒙文又是汉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便用生硬的汉话对他们说:“你们推举,一个头儿。 我跟他,说话。 ”

当天夜里,有一个瘦干瘦干的汉人走进乌力更的毡包。 那人满脸堆笑,进门来又是鞠躬又是递鼻烟壶,对蒙人礼节甚是熟悉。 他说他叫张二麻烦,小时候上过几年冬学,能打算盘会种地,还做过几年边客生意。 他十分愿意为乌老爷效力,希望由他替乌老爷管理好金子一般的户口地。 每年除缴够官家的税捐外,他将至忠至诚地给乌老爷缴纳二至三成收获。 将来还要在忽尔陶亥盖一座宅院,随时恭候乌老爷和夫人回来……

张二麻烦像是一只咕咕鸠,咕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 乌力更见这人干瘦鬼精,又当过坑骗蒙人的边客,心里便有几分厌烦。 只是蒙古人从来不伤客人的面子,他又急着转移牧地,也就顾不得另外挑人了。 于是便对张二麻烦说:“兄弟,你替我支应衙门,好。 交够官差,剩下的,随你。 ”

张二麻烦说:“乌老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跑腿干活儿。 你看咱们要不要立一张字据? 汉人常说,一苗树上两个杈,蒙汉兄弟是一家。 我倒觉着一家人也该勤算账,老爷要是不放心,咱就立上一张字据。 ”

乌力更大笑着用蒙语说:“草原上有鸟千万种,哪一样也比不上沙胡燕儿多。 世界上有人千千万,谁家也比不上你们汉人的规矩多。 咱们是朋友,只要你记住这是乌力更家的户口地,其余的就不用说了。 ”

第二天一早,乌力更赶着他的牲畜,带着他的莎日娜,到草原深处去了。 哪儿水草肥美,哪儿就有他的身影。 哪儿遇着日落,便在哪儿架起他四片哈那的蒙古包。 乌力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可不愿意让那点点可怜的户口地绑住手脚。 他也不爱种庄稼,种庄稼费力麻烦,他觉得那不是蒙古汉子应该干的事情。 蒙古汉子是翱翔于天空的雄鹰,是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 蒙古汉子不需要耧犁耙耱锹镢锄镰。 他们需要的是马刀弓箭套马杆女人和马奶酒。 而幸福的乌力更已经拥有了这一切,他只要把牲畜养肥喂壮就是了。

有时会遇上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乌力更夫妻就在那里小住几日。 那时候莎日娜忙得像是一匹蹦跳的母马,像是一只翻飞的蝴蝶。 她去捡散落的干牛粪,把鲜美的牛奶分别制作成白油、酥油、奶皮子、奶豆腐、奶酪丹和奶果子。 把用牛羊换来的糜米白面,炒成香脆的乐巴达。 这些查干伊德更,是游牧时必备的食品。 至于肉食,则永远用不着她来操心。 像任何蒙古汉子一样,丈夫是一名出色的猎手。 乌力更每天都会带些野味回来,或是清炖,或是烧烤,一袋烟工夫就可以做出鲜美可口的乌兰伊德更来。

清晨,莎日娜为丈夫装满马奶酒和一天的吃食,乌力更便赶着成群的牲畜,到水草稠密的地方去了。 日落时马蹄声如春雷一般滚动,莎日娜便走出蒙古包,迎接她健壮魁梧的心上人。 若是转移牧地呢,一峰骆驼驮起全部家当,莎日娜就和丈夫挤在一匹马上,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脯,闻他的汗味儿,听他唱豪迈多情的蒙古民歌。

乌力更会唱好多歌。 乌力更唱的歌真是好听极了。 乌力更的情歌,只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唱给自己的妻子听。 那时候牲畜歇了,广袤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莎日娜闭了眼睛,羊羔儿一般依偎在丈夫的怀抱里。 乌力更紧搂着女人柔软丰富的身子,动情地唱道:

在这辽阔宁静的草原上,

听见你的话音比牧笛还要清亮。

虽说头巾罩住了你的眉额,

看你的身影像婆娑的杨柳一样。

我低头看你美丽的脸庞,

就像看见洁白的莲花开放。

你那温柔善良的心地,

普天之下也难寻访。

哦,我珍爱的新娘!

你鲜花似的红润,

你脂粉似的清爽。

你柳条似的婀娜,

你流水似的柔畅。

哦,我永远的新娘!

你白银似的纯洁,

你黄金似的闪亮。

你把心交付于我,

我将永世把它珍藏……

夜晚的草原温润而凉爽。 在乌力更高亢迷人的歌声中,莎日娜摘去头巾,款款地把绣花紧身坎肩和淡粉色的袍子褪下来。 她朝丈夫俏皮地努努嘴,把袍子轻轻地铺在湿漉漉的青草上。 尔后静静地躺下来,把自己摊成一排雁阵,摊成一片月光。 男人透过玉一般的朦胧,看她胸前月光的明媚,看她凹凸处流水的欢畅。 洁白的乳峰在她的胸前颤动,有微风吹拂着泉边柔软的草丛。 莎日娜轻声呼唤着,身子里溢出来一缕充满诱惑的馨香。 乌力更大叫一声,跃起他强壮的身子,把女人狠狠地搓揉进碧绿的草叶里。 那时候天和地磨合在一起。 力和美扭结在一起。 汗和水流淌在一起。 乌力更像一头野牛跑进了芳草地,横行无忌,恣意冲撞。 草原上百万牲灵敛了声息,吃惊地看着人世间这对男女惊心动魄的撕裂与融汇。 夜空一碧如洗。 月色很美。 星星很亮。 泉水汩汩流淌。 花香令人沉醉。 乌力更嗷嗷地叫着,日月的精灵便通过一条潮润温软的通道,蹦跳着进入到一个妙不可言的温暖世界。 莎日娜锐声呼喊,无比愉悦地承受着令人魂飞魄散的震颤与给予。 她兴奋得泪水长流,圆润的身子一如是暴风吹过一望无际的沙蓬林,涌动起令人惊羡的波纹和壮丽。

就是在那样美好的月夜里,草原上新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当他呱呱坠地以后,阿爸阿妈给他起名叫纳木林。

纳木林十四五岁时成为一名出色的鄂尔多斯牧人。 他力气比阿爸大,脑筋比阿爸活。 在流水一般的游牧生活中,纳木林长得牛高马大,剽悍勇猛。 他跟着识字的老牧民学会了蒙文,能讲半生不熟的汉话。 纳木林还有一副铁打的好嗓子。 在茫茫的草原上,只要纳木林的歌声响起来,就会有一群火焰般的姑娘策马而至。 若是遇上纳木林单独放牧,她们就和他对情歌,说话儿。 如果碰巧只有一位姑娘来了,便会拉着纳木林的手,喜滋滋地钻进茂密的丛林里,去领略人生那种如梦如幻的颠狂。 有时候碰上纳木林和父母在一起,姑娘们就依偎在热情善良的莎日娜阿妈身边,用少女滚烫的眼睛紧紧盯住乌力更家城墙一般高大的儿子。 听完歌,她们赖着不走。 她们能说出一百种理由来,请求阿爸阿妈把骤然变得胆小如鼠的客人留在弥漫着干牛粪味道的蒙古包里。

乌力更对此毫无办法,只好骑着马到茂密的哈木儿丛林里过夜。 莎日娜微笑着叹息道: “天哪,大雁刚飞了几个来回,我的纳木林已经知道女人了! ”

纳木林确实长大了。 他身材魁梧面目英俊,嘴巴周围留着一圈浓密的大胡子。 阿爸的毡包已经增加了两片哈那,依然留不住他的心。 他经常单独出去。 骑着自己心爱的紫骝马,穿着天蓝色的蒙古袍。 袍子两侧,用白布结了月牙形的如意云头。 腰的左边,悬挂着精巧的银饰品和绣花鼻烟壶褡裢。 腰的右边,佩带着雕花银鞘蒙古刀、烟荷包、火镰以及装银碗的绣花布袋。 他到草原深处打猎,经常和姑娘们约会。 有时候赶着一群牲口,到汉人聚居的地方去交换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纳木林到过包头镇和归化城。 更多的时候,则是信马由缰,到汉人居住的小村子里转一圈。 开始,他觉得汉人们活得很苦很累,正像他们所说的:一颗汗珠摔八瓣,穷球打得炕板石响。 去得多了,就感到那种苦累之间,倒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和乐趣。 他经常站在地畔,看汉人们怎样伺弄庄稼。 有时还住到汉人家里,吃他们的糜米酸饭猪肉烩菜,喝他们自家酿制的像烈火一样的高粱烧酒。 吃饱喝足,就站在院里,仔细打量他们的房屋厕所鸡窝猪圈。 醉意朦胧中,纳木林想:“汉人脑子里,窟窿眼儿多着哩。 种地撒少收多,做起买卖来本小利大。 他们的脑子好比是喇嘛手里的经轮,从早到晚总是转哪转哪,转着转着把自己也转迷糊了。 人在世上,无非是吃好穿好自由自在,可这些精明过头的汉人,吃能将就,穿也能将就,偏是住房一点儿也不含糊。 人住房子不算,还要把猪狗牲灵圈在窝里圈里棚里——狗的们也不嫌麻烦! ”

有一次,正好赶上汉人盘炕。 纳木林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憋气。 几个大男人用草坯垒一道炕棱,总共也就两步长,还要拉上一条线。 垒起来已经齐齐整整了,还要下死力把坯面抹平,刷上米汤调拌的黑烟灰,再勾出直直的坯缝儿来。 纳木林想:“怪不得这些人受穷呢。 硬是这些穷讲究,把大好日子糟蹋了。 抹那勾有甚的用处? 不信土坯能给你们生下马驹子来! ”

盘炕洞更是麻烦。 匠人先要看风向,然后还要祭祀灶王爷。 纳木林急出一头汗,匠人倒不慌不忙,喝一口烧酒抽一袋烟,把几道炕洞盘得像蛇一样。 纳木林想:“这人真是球也不懂! 我们的烟是直着走,莫非你们汉人的烟会绕弯弯? 等一阵点着火,不把人闷死才怪! ”

依了纳木林的脾气,真想一脚把那曲里拐弯的炕洞踢倒了,然后大声告诉他们:

地上支一个图拉格!

把干牛粪填进去!

点火!

熬茶!

煮肉!

吃!

喝!

要是在蒙古包里,纳木林可真是憋不住了。 可这里是汉人居住的地方,讲究多得像牛毛一样,他不得不耐住性子,紧绷着眉头站在一边。

折腾了多半天,炉灶总算砌完了,抹完了,人们把头上的汗珠子也擦干了。 匠人把柴火添进炉子,火苗儿一着,只听炕洞里呼呼作响,炕皮上立时蒸腾起一片热气。 纳木林跑到院子里,看见一股股黑烟从烟囱里冒出去,霎时间飘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暗自吃惊,疑疑惑惑地问那匠人:“这叫怎么回事嘛! ”

匠人滋儿抿一口烧酒,慢悠悠地说:“后生,这叫做唐王乱点兵。 赶明儿叔高兴了,再给你摆个火烧战船。 ”

纳木林爱唱歌,也喜欢听汉人唱曲儿。 他觉得汉人的《十对花》 《挂红灯》《打樱桃》《五哥放羊》都挺好听,不一阵儿就跟着学会了。

他不爱听汉人的《走西口》。 他觉得那调儿比嚼黄连还要苦。 鄂尔多斯的天蓝盈盈的,鄂尔多斯的地肥腾腾的,那个叫玉莲的汉族女人闲球得没事,硬是坐在炕头上瞎操心! 你要是想男人,跟上来就是了。 走不动你骑上马,饿了褡裢里有乐巴达,蒙古人谁就拦你来挡你来? 鄂尔多斯天大地大,给上一垧地,保准把你养活得又白又水灵。 你不来,就不要哭天喊地。 你对男人不放心,男人对你就放心了? 真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傻老婆!

他也给汉人唱蒙古民歌。 有想学的,他就耐住性子一句一句翻译,一句一句地教:

乌尔扎勒乌尔扎勒包尔格苏——满梁的柳条,

乌兰勃洛斯温都苏——是那红柳的根子。

乌压很拔盖乞勒萌——和蔼的你呀,

乌兰阿萌明苏达苏——是我的命根子……

教着唱着,主人端上来烧酒酸菜凉拌豆芽儿,众人免不了划拳吆喝,又是一番热闹。 纳木林撒开手脚坐在大炕上,觉得倒也舒坦自在。 有那心眼子多的,趁他昏头涨脑时谈起此次的交易来,纳木林笑而不答,只管大碗喝酒,大口吃菜。 汉人也就心领神会,陪着这位豪爽的纳大汉醉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醉倒。

没用多久,纳木林有了一大帮汉人朋友。 他赶着一群牲畜出来,回去时牲畜少了,马背上驮着布匹、砖茶、粮食、铜炊具、鼻烟壶、掖衣刀筷。 他还给阿妈换了精致的皮靴、丝线、锦边和金银首饰。 他从来不跟汉人讲价钱。 乌力更家有的是牛马骆驼羊,谁家有难处,白送都是应该的,何况还换回来这么多金贵的东西呢?

纳木林四处转悠,有一次转到了忽尔陶亥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 阿爸说那块地方圆三十里,林草稠密,流水潺潺,本来是一处极好的牧场。 只是朝廷让种庄稼,便租给一个叫张二麻烦的汉人了。 纳木林觉得租户的名字挺有意思,便想见见这个姓张的二麻烦先生。

往日平整空旷的忽尔陶亥草原上,兀立起七八爿小村子。 村庄周围,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 正是秋收时节,庄户人都在地里忙乱着。 纳木林把马拴在树上,找着一处人多的地方,大声喊道:“赛拜奴! 赛拜奴! 收成好哇! ”

庄户人直起腰来,回答道:“赛,赛,朋友好! ”

纳木林问:“哪位朋友是张二——张先生? ”

一个年轻后生答道:“你是找张掌柜张二麻烦吧? ”

纳木林赶忙说:“是啊,我想认识一下张先生。 ”

那后生笑着说:“朋友你找错地方了。 人家是万贯老财,用不着到地里来受这灰罪。 ”

“那他在哪里呢? ”

另一个后生眨着眼睛说:“这会儿不是抽洋烟,就是盘算着把世人都剥上一层皮。 ”

纳木林将烟荷包递给众人,随便问道:“这么多小村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个名称? ”

一位中年汉子搭话说:“看你这朋友说的,村大村小,没个名称还行? 自古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在我们口里,哪怕是一个人住,也要取个好村名。 为甚哩? 一来是有了村名,人们叫来叫去,地方就归你了。 二来是有个村名,别人也好寻找你。 比如人家张掌柜的这地盘,大名叫做张家湾,小名就叫做二麻烦圪旦。 ”

纳木林听着直想笑。 他在心里默念着二麻烦圪旦这几个汉字,待到念熟了,便缓缓问道:“都叫二麻、烦——圪旦,谁知道是哪个二麻、烦——”

中年人看他说着费劲儿,不由笑着打断他的话:“也有个分别。 东边的叫东二麻烦圪旦,西边的叫西二麻烦圪旦。 其余的还有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二麻烦圪旦。 你要找哪个二麻烦圪旦,在前头加上个方向就行了。 张二麻烦张掌柜本人,住在这些圪旦的当中。 狗日的脑筋好用,住在当中收租子方便不说,一旦是狼来了虎来了,有我们这些穷长工在边边上给他抵挡着。 哪怕是天塌地陷,二麻烦误不住抽他的洋烟泡泡。 朋友,你找二麻烦老汉,只管朝当中走。 听见有狗叫唤,看见一摆溜大院,那就是有名的二麻烦府上了。 ”

那位后生赶忙说:“进院时你咳嗽上一声,千万别把二麻烦老汉吓着。 他白天黑夜都在琢磨人,恨不得把羊粪蛋蛋都变成钱。 那老汉一辈子爱打官司,你小心他西瓜皮擦屁股——跟你麻烦上没完。 ”

中年人笑着喝道:“三小子,不要灰说六道! ”

纳木林哈哈大笑,给众人留下些生烟丝和蒙古乐巴达,转身走出庄禾地。

田野里阡陌相连,一道道土路甚是窄憋。 纳木林怕马踩踏了庄稼,一路上紧拽马缰,慢慢往田园中间走去。 他看着原野上一片片成熟的庄禾,对从未谋面的张二麻烦竟不由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人本事大着哩。 纳木林想。 从阿爸离开忽尔陶亥,不过是二十来年工夫,这人就把一片草原变成肥富的庄稼地了。 人家成年替乌力更家族应付官府,自然耗费了不少银两。 除过缴齐官租杂税,还盖起一座宅院,还建起一串热热闹闹的小村庄,二麻烦先生可真是身手不凡了。 这人的脑子大概像泉水一般清亮,像经轮一般灵活吧?

纳木林这几年跑过好多地方,跑来跑去把心跑野了。 他喜欢人多红火的生活。 喜欢好多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唱歌说话儿。 在草原上放牧,一个人伴着一大群牲口,自在倒是自在,可是满肚子话憋在肚里头,有时候只好对着牛马诉说。 即便是唱歌吧,又有几个人听呢? 年轻姑娘们不辞劳苦地往他身边跑,那是忍受不住难耐的寂寞,那是在逃离磨人的孤独啊。 姑娘们一旦出嫁,谁都不会来找他了。 他也得成家,成了家就得像阿爸阿妈一样,驮着毡包,赶着牲畜,去过那种永远漂泊流动的日子。 阿爸阿妈说这是神赐予的日月。 阿爸阿妈说自从有了天和地,蒙古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蒙古人离不开草原和牲畜,就像兵士离不开战马和弓箭、就像汉人离不开土地一样。

而纳木林却觉得,既然神让人来到世界上,就应该红红火火地活一场。 放牧种地是为了活下来,可活下来就光是为了放牧种地吗? 他看那些走西口的穷汉们,背一卷烂铺盖,受多半年辛苦,秋后欢欢喜喜回口里去了。 出口外是为了生存,他们的欢乐却在口里。 口里有老婆孩子,有暖窑热炕,还有那么多的乡里乡亲。 分别多半年,一村人再团聚在一起,那该有多么亲切多么热闹啊。

即便在口外,汉人也不孤单。 他见过不少包头和归化城里的山西买卖人。 那些人一样样的穿着,一样样的口音。 有事帮着扶着,硬是把口外的钱都赚走了。 赚了钱,就回山西老家盖房买地,自然有了一份说不尽的红火日子。 就连那些揽长工的穷人也不孤单。 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 一盘大炕上有听不完的故事和笑话,有唱不完的小曲儿。 在纳木林眼里,那种生活方式真是有趣极了。

初结交汉人时,纳木林只是觉得新鲜好奇。 每到一处,总有看不够的新鲜事,听不完的新鲜话。 接触多了,又感到这些人心灵手巧,脑子里有无数的道道。 他们比他活得累,可也比他活得丰富。 纳木林很想返回自家的户口地来,过上一种与好多好多人打交道的日子。 见得敖包多了,走路就不会出错。 接触的人多了,就会变得聪明有本领。 如果回到忽尔陶亥来,说不定能干出点大事情,给乌力更家族增添几分荣耀……

纳木林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浑身哆嗦,心里像着了一把大火。 他从马身上解下盛酒的皮囊,猛猛地喝了一阵。 随后坐在一道地塄上,反复检点着自己的想法。

“回来回来回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嘹亮地喊道,“和这里的人们交朋友。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听他们说话,听他们唱山曲儿。 要是想和蒙古人喝酒,这里紧挨着王爷府,有的是本族的朋友。 回到忽尔陶亥,你会找到一种新的乐趣,会干出激动人心的事情。 你纳木林再也不用到处流浪了,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

而另一种声音几乎同时在他的耳畔轰响:“这里叫张家湾,这里是张二麻烦的地盘。 你在草原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啊。 而在这里,四处潜伏着狡诈盘剥和阴谋诡计。 你是一个牧人。 你不会种地。 你不能在人家的地里放牧。 你也不能给人家增添麻烦。 如果张家有成群的牲畜,或许会雇你这个蒙古牧人。 可万一没有或者人家不想雇你,你该怎么办呢? 莫非你一个七尺高的蒙古汉子,还要向张二麻烦磕头求情吗? ”

纳木林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事情。 想来想去,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地像填进去一团麻。 他一口气喝完皮囊里的马奶酒,脑子突然变清爽了。

他对着紫骝马大声喊道:

“这他娘的不对呀,这地方怎么能叫张家湾和那么多的二麻烦圪旦呢? 这是我们家的户口地,这地方从几百年以前就叫做忽尔陶亥。 张二麻烦不过是我们家的租户罢了,我怎么能给他们家干活呢? 我该向他们收取租银,由我跟官府打交道去。 那官府又不是一只老虎,不信它就能把我纳木林一口吃了! ”

紫骝马兴奋地点点头,咴咴地打了两声响鼻。 纳木林骗腿上马,直往张家宅院赶去。

张二麻烦可真是发了大财了。

张家几代人跑口外,都没有跑出什么名堂来。 无非是春天出去,和别人合租上几顷地,到秋后把粮食粜了,带点银两回来糊口度日。 口外粮食不值钱,有时候实在粜不了,只好想方设法运回老家来。 种地受苦,运粮更是活遭罪。 老一辈子人受尽苦楚,但凡口里年景好一点,谁都待在家里不想走。 只是老家土地贫瘠,灾荒不断,没奈何还得年年跑口外。

张二麻烦小的时候,每年都要跟着母亲到村口迎送走西口的亲人们。 三春期大人们要走了,一个个穿戴得干净利落,背上都背着一卷新铺盖。 等到秋后回来,铺盖烂成布条条,人脏得像是一群走村串户的讨吃鬼。 二麻烦一看见那种穷样儿,就觉得人若是活成这样子,真不如一头碰在南墙上,死球了算了。

每到春秋时节,也有一些骑马坐轿的人路过村口。 村里人说,那都是晋中的侉侉们。 这些人跑到口外开字号设钱庄,把一世界的钱都赚完了。 狗的们长了一颗玻璃头,做买卖从来没赔过一文钱。 侉侉们赚下的钱,每年都得用银票往回传。 若是自己带,怕是十匹骆驼也驮不动。 哪像咱这苦焦地方的人,赚一文钱比吃屎还难!

二麻烦听见侉侉们有这来大的本事,眼皮跳得嘣嘣直响。 他真想扯破嗓子问问大人们: “都是一样样的人,为什么人家能赚下,为什么你们就赚不下? 自己球些些本事没有,还有脸站在这搭儿说风凉话呢,还眼红人家的银钱呢,一满是些没脑子的球胚子! ”

话到嘴边,他又咕一声咽回去了。 一来是怕挨打,二来是怕把人们点醒了。 万一这些球人们都到口外做买卖,他长大了干什么?

小小的二麻烦,长了一颗大人的心。 别的娃放羊哩上树哩,他却缠住母亲上了几年冬学堂。 上学时文章没背会几篇,算盘倒拨拉得刮风一样快。 十五岁那年,他毅然辞别亲人,独自跑到鄂尔多斯地界当了边客,专门和蒙古人做生意。

开始时自然是小打小闹。 无非是用针头线脑胭脂粉团交换一些羊皮马鬃药材之类的小东西。 待到有了些经验,二麻烦便改做粮食买卖。 他用一门扇糜米换蒙古人一门扇咸盐。 几个回合下来,就把放钱的褡裢装满了。 要不是一群多管闲事的汉人帮着蒙古人说话,要不是那些揽长工的穷汉们追着撵着断了他的生财之路,二麻烦早就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

可是天下事毕竟难不住精明干瘦的张二麻烦。

他很快就瞄住了乌力更家的户口地。

他停住手里的买卖,把自己装扮成跑口外的庄稼汉,先从乌力更手里租到一片生荒地。 到开春时,别人忙着种庄稼,他雇人在地里种大烟。 当听到乌力更要挑选雇工头儿的话以后,二麻烦立即意识到机会好像是一只受伤的沙百灵,噗地一声掉在了他的脚跟前。

他一定要把乌力更家族的户口地全部拿过来。

他知道乌力更不会和他讲任何价钱。

从踏进鄂尔多斯高原以后,张二麻烦和许多蒙古人打过交道。 他对当地牧民只认朋友不算细账的性格了如指掌。 他懂蒙语,知蒙礼,既可以和蒙古人周旋,也知道怎样打点理事同知衙门那些捞油水喝干血的边官们。 他已经摸住了乌力更的想法和性子,一个无比灿烂的前景正在等着他。 只要把乌力更的户口地拿过来,三五年之内,他会从忽尔陶亥的地里头刮出一层金子。 再过上三五年,他就是忽尔陶亥真正的主子了。 而原来那点鬼鬼捣捣的小交易,实在是太寒碜太不是一回事情了。

至于乌力更家其余的租户,他一满就没往眼睛里搁过。 那不过是一群没脑子不识字的流浪汉罢了,地一到手,他将把这些人统统赶走。 西口外缺的是像他这样的精明人,至于跑口外揽长工的受苦汉,多得像虮子虱子一样。 他可以像挑西瓜一样挑过来挑过去,可以像使唤牲口一样轮流使唤他们。 他们逮不住他的任何把柄,永远也摸不着他张二麻烦的半点底细。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 但他要好名声干什么呢? 男人来到世上,要的是金银财宝好女人和瓦房大院。 有了这些东西,男人才能活出真正的滋味来。 慈禧太后名声臭,误不住过皇上的日子。 苏武名声倒好,在口外当了十八年放羊汉。 他张二麻烦一介草民罢了,要好名声球用没有。 他需要的是金子和银子。

乌力更的户口地一到手,张二麻烦到神木衙门走了一趟。

进入五黄六月时,原来一片碧绿的忽尔陶亥原野上,开满了绚丽迷人的罂粟花。

张二麻烦躺在烟榻上,边抽边盘算着得赶紧到鄂尔多斯王府走一趟,如果能和主管王府的二奶奶走热络些,往后有些事情就更好办了。

正在这时,把式匠胖挠子趴在窗子上喊:“东家,东家! ”

二麻烦心烦地问:“甚事? ”

“有一个蒙古人要见你。 ”

“见我干甚哩? ”

“说是要和咱做一笔买卖。 ”

“你引上他看看前院的作坊,要换甚,按咱的规矩走就行了。 ”

“那人说是想做一笔大买卖,非要见你不行。 ”

“麻球烦哩,这时候有甚的大买卖? ”

“他说要换咱的黑货。 ”

“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

“看样子是匹小马驹儿。 ”

二麻烦低下头想算了一阵,说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

不一阵儿,胖挠子把纳木林引进张家客厅。

张家宅院分成前院后院。 纳木林走进院子后,先看了设在前院的磨坊、碾坊、油坊和酱醋坊,又转到两个大圈里看了看牲口。 他问作坊的师傅们,是否知道这地方原先叫什么? 是否知道这是谁家的户口地? 师傅们一问三不知,只说他们是张家雇的短工。 掌柜的待他们又小气又刻薄,发点工钱顶如是薅他的┃\\192.168.0.21\h$\R文本插图专用\sshot-1476.jpg┃毛哩,要不是扣着众人的工钱,他们早就走光了。

有一位老师傅说:“你可千万小心些些,二麻烦的稀粥,苍蝇都不敢沾。 我们这是上当了,你一个蒙古人可不要挨了他的刀子! ”

纳木林谢过众人,进院时那种激动和欢快一时间像是被风刮跑了。 他皱着眉头想:“忽尔陶亥是金子一般值钱的地方。 跑口外的人群里,有的是精明忠厚的庄稼汉。 阿爸再粗心,也不会把地租给这样的灰人吧? ”

纳木林多了一个心眼儿。 他对满脸凶气的胖挠子说,他是来换黑货的。

彼此通报姓名之后,张二麻烦用流利的蒙语问话。 纳木林一边回答,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奇里古怪的半大老汉。

张二麻烦长得又干又瘦,脸上灰扑扑地没点精神气儿。 一说话露出满嘴黑牙,一看就是那种离不开烟枪的大烟鬼。 只是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活泛,眼眶里像是膏进去半碗奶油,眼珠子骨碌碌地直打转儿。 大概是发财心切吧,不等纳木林坐稳当,他就报出一长串价码来:四只羊换一块砖茶。 一匹马换一双皮靴。 一头牛换三百斤糜米……

纳木林觉得很不舒服,脱口说道:“据我所知,先生这种换法,大概是几十年以前的价码了。 那时候我们蒙人没做过买卖,换多换少由边客说了算。 边客要是有良心,蒙人也吃不了多大的亏。 若是遇上不讲信义的坏人,可就把蒙人坑惨了。 不过都是些小交换,只要双方愿意,谁多谁少倒也没有多大关系。 俗话说钱财易得,朋友难寻,蒙古人看重的是友情和名誉。 我这次来,是想和先生交换点黑货,不知道你这里是怎么个换法。 ”

二麻烦打量着这个城墙一般高的蒙古汉子,迟迟疑疑地说:“看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事情倒不少。 我这里从来不倒贩黑货,你要是想换点,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不知道你想换多少? ”

纳木林说:“既然找到张先生,数量自然少不了。 只是请先生价码上通融一些。 ”

二麻烦摆摆手,冷冷地说:“五斤以下不回价。 ”

纳木林一股火气冒上来,冷笑着问道:“要是乌力更家的人来交换呢? ”

二麻烦抬起头,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纳木林身上。 他挥手让胖挠子离开客厅,然后缓缓说道:“朋友,请你上路吧。 我不认识你说的人,手头上也没有你要的货。 ”

纳木林呼一声站起来,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不认识我阿爸? 你说你不认识忽尔陶亥的乌力更? ”

二麻烦架着二郎腿,小眼睛盯住鸟笼子,悠然吹了一声口哨。 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锡铁酒壶儿,吱地吸了一口。

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他眼中已经没有这个蒙古后生了。

纳木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狠声骂道:“劣马! 这是一匹未经调教的劣马! ”

一种征服劣马的欲望使纳木林大为兴奋起来。 他把袍襟一甩,腾腾往前走了两步。 张二麻烦眯起小眼睛,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慢声细气地说:“朋友,你不要自找麻烦。 这是在我的地面上,你要敢动一动,我的把式匠会把你全身的骨殖卸下来! ”

纳木林嘿嘿一笑,一伸手揪住张二麻烦的衣领子,轻轻往起一拽,二麻烦就离开凳子,端端地坐到桌面上。 他按着二麻烦的肩膀说:“朋友,你必须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这不是你的地盘子,这里也不叫张家湾或者甚的二麻,烦圪,旦。 你要记住,这是乌力更家的户口地。 以前的事咱不说了,以后你要继续租地,得和我立一张契约! ”

二麻烦不气不恼,淡淡地说:“娃娃,你还毛嫩着呢。 你到神木衙门查一查,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子? 你空口无凭,你们家什么字据也拿不出来! 我劝你赶快离开这里,走时候我给你装上一皮囊烧酒,咱们就算两清了。 你回去告诉家里的人,好好放你们的牲口,千万不要丢了那份自在的日子。 以后要是想换点东西,你就到张家湾来,咱们一回生二回熟,叔不会亏待于你。 其余的,就甚也不要说了! 我这人一辈子没别的嗜好,也就是爱抽点,爱喝点,爱打点儿官司。 你大概还没去过神木衙门吧? 那地方我一满熟得很。 你甚时候想去,叔抽空陪你去开开眼界! “

若不是认定了张二麻烦的品性,纳木林早就把蒙古刀拔出来了! 但对方既然是一匹未经调教的劣马,纳木林反倒冷静下来。 草原的路靠敖包指引,牧人的智慧是靠驯服劣马获得的。 依他的脾性,宁愿挨好汉的刀子,也不愿意和尖酸刻薄的小气鬼说一句话。 但眼前这匹劣马,不但要侵吞代表乌力更家族荣誉的忽尔陶亥,而且还要踢他咬他侮辱他,这就需要他拿出牧人的绝招来,瞅准机会牢牢地套住它,让它饱尝一顿皮鞭的滋味!

一团火焰在纳木林的胸中呼呼地燃烧。 那种牧马人征服劣马以前难以按捺的骚动和激奋迫使他大声喊道:“啊哈嗬! 啊哈嗬! ”一种令人愉悦的晕眩袭过之后,他紧盯住张二麻烦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朋友,你把事情办糟糕了。 我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原先还准备说几句感谢的话呢。 只要你以礼相待,只要你还想租下去,我就准备上路了。 可是你侮辱了我,侮辱了乌力更家族所有的人,你把你自己断送了! 一个月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 如果你赖着不走,我会用鞭子教训你。 你想打官司,就自己去打吧。 我将用自己的方法,惩罚你这个不讲信义的坏人! 朋友,一个月以后我们再见面! ”

张二麻烦从桌子上跳下来,厉声喊道:“胖挠子! 把住门口! 不要让这小子跑了! ”

胖挠子从门外冲进来,提棍就打。 纳木林不慌不忙地夺过棍子,噌一下插进二麻烦的腰带里,挑起来往门外走去。

二麻烦挣扎着喊道:“娃娃你活腻味了。 五日之内,我会把你送进神木衙门! ”

纳木林笑着说:“那好,五天以后我再来。 ”

走到大门口,纳木林把棍子一抽,二麻烦嗵一声掉在地上。 胖挠子赶忙跑过来,边扶边问:“老爷,还打不打? ”

二麻烦瞪了他一眼,说:“打球哩! 赶紧到神木请人去,越多越好! ”

纳木林翻身上马,不一会儿就隐没在一片黄尘之中。

蒲棒儿

1

喜鹊鹊出窝窝还在,

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河曲民歌

蒲棒儿她们村叫罗圈堡,小村子高高地挂在山尖子上。 一圈土城墙把十几户人家围在城堡里,人就像住在桶里头一般。 堡里有兵士们住过的土窑,有一墩顶天立地的烽火台。 堡墙和烽火台上,不时能找到生锈的铁箭头。 从堡里能看见黄河水沿着山脚慢悠悠地流,河那边就是口外了。 每年三春期黄毛儿旋风一刮起来,蒲棒儿她爹就该出口外揽活去。 蒲棒儿她娘早早就说,咱可说得好好的,到时候我可不送你。 灰人呀,找上你这走西口的汉子,可把我们母女两个害苦了。 扭过头来,又对蒲棒儿说,蒲棒儿你灰娃娃总算长大了。 赶秋后你爹回来,给你打听个好人家,跟上男人过日子去吧。 娘甚也不挑拣,就盼你找个不走口外的人。 你爹走得心野了,他把咱娘儿两个害苦了。

娘年年这样说,爹年年这时节走。 娘送爹送了十几年,眼看着身子瘦了一圈又一圈,蒲棒儿她爹强忍着眼泪,死活不让她再送了。 这二年,送爹就成了蒲棒儿的事。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冷风从河对岸的山缝儿里钻出来,贴着水面呼呼地往河这边吹。 风把河里零星的冰凌吹得突罗罗地转。 转着转着,或者没入水中悄悄地化了,或者翻一个跟斗急匆匆地再往前面赶去。 天气凉飕飕的,但毕竟是春天了,人踩在地上,有一种暄乎乎的感觉。

像往年一样,蒲棒儿随着她爹下山以后,一路上见到的尽是些走口外的庄稼汉,他们肩挑着行李和路上的吃米,潮水般往渡口涌去。 每年到了走西口的时节,镇子里照例要唱三天戏。 除过三场大戏以外,天天加一段《走西口》。 那戏文大人娃娃都会唱。 日子久了,这地方连狗叫声都带点《走西口》的味儿。 大约昨儿晚上戏散得迟,蒲棒儿看见男人们不住地打着哈欠,谁也懒得说话。 女人们哭够了,说累了,少精没神地跟在汉子后头。 一会儿,她们把男人送上船,便要折转身子回村去,好歹把一年的日子撑持起来。 汉子既然要走,就得早些些动身,一来路上有个伴儿,二来也能租到口外的好地。 至于口里那些瘦坡地,反正打不下几颗粮食,有她们和娃娃们作务就行了。

蒲棒儿和她爹来到河畔时,装满各种货物的大船已经准备上路了。 众船汉穿着单衣单裤,听见艄公一声吼喊,便齐刷刷地背起襻带,把结了疙瘩的小绳头儿一甩一拽,准准地缠在绷直的纤绳上。 随后双手撑着地面,杭唷杭唷地呐喊着,一步一步地朝龙口方向爬去。 另外十几支运人的船只,也一齐解开缆绳,吆喝人们赶快上船。 艄公挺立船头,眼瞅着人上得差不多了,便从嘴里拔出旱烟锅子,在舵杆上吧吧一磕,人们立时安静下来。 有人把缆绳使劲扔到船上,船滴溜溜地在水面上转了半个圈儿。 这时候,艄公把旱烟袋插进腰里,扬起脖子猛然唱一声:众妹子——船汉们嗨地一声抓紧腰棹,脚往船板上一蹬,身子朝后面一仰,大船嗖地一下离了岸,转眼间就到了河中心。 艄公不紧不慢地摇着舵把,接着唱道: ——快快儿回! 风大吹了你那白脸脸, 沙土迷了你那毛眼眼。 守住身子护住门,等哥回来过大年!

船汉们嗷嗷地和着,把两支腰棹舞弄得如飞龙一般。 河水哗哗地溅到船上,人们左躲右闪,再也顾不上张望河畔那群送行的女人们了。

不到一袋烟工夫,船靠在河对面准格尔旗岸边。 那时候蒲棒儿心里就想,那就是个口外? 和河这边一样样儿地,可有个甚的走头呢?

她好像听见爹在河那面喊:“回吧,女子。 爹——秋后就——回来了——”

她看见人群往对岸的山上爬去。 不一会儿人变成黑点点,像蚂蚁一样翻过山那面去了。 她把眼睛眯成缝儿,能看见一条小路,能看见人们走出去的一道沟。 她又听见那凄凉的山曲儿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在哥哥大门口。 坐船你要坐船舱,你不要坐船头……

每到这时候,蒲棒儿就想起娘的话。 娘让她找一个不走口外的男人,可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庄户人。 人的命,老天定。 生在这种十年九不收的灰地方,男人就得走口外,女人就得在家里守着盼着熬着。 要想亲亲热热厮守着,一家老小就得把锅吊起来。 蒲棒儿想,要是日后找个汉子,正月里成了亲,二月就得送他走口外。 与其在家里瞎想,还不如跟上那人一起走。 不信口外那狼虫虎豹就专吃口里的女人。 不信女人就种不了蒙古人那地。 实在走不动了,就雇一头驴。 说是穿过鄂尔多斯毛乌素大沙漠,口外后大套的土地肥得流油哩,雇一头驴能花几个钱? 爹说,罗圈堡离包头城,总共就七天的路程。 问怎么个走法,她爹就给她唱: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远,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到纳林,碰见几个蒙古人。 说了两句蒙古话,甚也没听懂……

2

麻阴阴天气雾沉沉,

想亲亲哭成个泪人人。

——河曲民歌

深秋时节,走西口的人们就要回来了。

河畔人山人海,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蒲棒儿和她娘一靠近人群,就被圈到人堆里。 灰皮男人们眼尖,一看见来了个水灵灵的大闺女,立马像糨糊一样粘过来。 母女两个被挤得出了一身汗,脚被踩了,身上爬满了手。 娘大声笑着骂着,两手使劲挡着人群,时不时抬腿踢一脚,有人就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弯倒腰退走了。

一会儿,羊皮筏子顺河漂下来。 先是一只两只,随后就漂满河面。 筏子是从口里背到口外的。 小雪时杀了羊,把羊皮整剥下来,展展地贴在墙上。 过罢年,用桐油泡透,放在阴凉处让它风干。 三春期旋风一起,男人该走口外了,女人便把缝好的羊皮叠进铺盖卷儿里。 过沙漠时是水袋,睡觉时是褥子。 等到回来,便成了装粮食的口袋。 把口袋拴在一起,便是一排排筏子。 把筏子放到大河里,任它漂,任它流,一滴水都渗不进去。

筏子一靠岸,人们解开筏绳,把羊皮口袋提上岸,有人用刀子割开羊皮,里面装满红丢丢的糜子。 有长者把糜子撒进河里,岸上的人便高声喊道:“河神爷爷吃来哇! 河神爷爷吃来哇! ”

除过撑筏子的,其余的人都坐船过河。 大船一支支靠岸,蒲棒儿眼瞅着一家子一家子喜喜乐乐离开河畔回家去了,就是没她爹的人影子,便对娘说:“说不定是明后天那一拨。 ”娘笑着说:“你爹那灰人,一准是让蒙古女人绊住啦。 其实有合心思的,引回来就是了,也让咱娘儿俩开开眼,看看稀罕。 ”

到了后半晌,河畔的人越来越少,娘有点沉不住气了。 她捯着两只小脚,一会儿跑到河边问船家,一会儿拦住那些忙着回家的人。 人们都说,没碰见,一路上就没碰见你们罗圈堡的人。 娘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在河塄上。

已经是霜降时节,深秋的风从河那面吹过来,嗖嗖地直往人脖子里头灌。 太阳很快出溜到山背后,河面上罩了一层厚厚的雾。 船汉们挽紧缆绳,说是要到城里头找个女人红火红火去。 一群没接着汉子的老婆们,相互间搜肠刮肚地说着宽心的话。 天渐渐黑了。 路远的忙着进城找歇息的地方,路近的也陆续回家了。 河畔只剩下蒲棒儿和她娘。 娘好像变成一个瓷人儿。 她紧抿着嘴唇,身子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河那面。

天完全黑了。 山影子倒在河里,河面一片漆黑。 河水哗哗啦啦地往前流,响一声,人就禁不住抽搐一下。

蒲棒儿紧紧挽住娘的手,说:“娘,咱回吧。 我爹年年走,年年平平安安回来。 那条路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得见。 咱回吧,咱明儿再来。 ”

娘哑着嗓子说:“回吧……”

一路上,娘儿俩谁也不说话。 路过娘娘庙,娘拉着蒲棒儿的手,摸黑进去磕了头。 出了庙门,娘说:“蒲棒儿,娘把你生错了。 你记住,这辈子但有三分奈何,千万不要找走口外的人。 下辈子你要是有福气,就转成个男人! ”

蒲棒儿扑哧一笑,说:“那还能由了我? 我还想上天哩,谁给我搭那梯子? ”

转眼就立冬了。

西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河面上立时漫下来一层细碎的凌片。 蒲棒儿母女天天到河畔接人,眼看着河那面小路上人走尽了,扳船汉们把木船一支一支抽到岸上来。 人们起先还逗这母女两个,说可惜了那么好的一片水地闲闲地放着,倒不如先请个顺眼的男人种着,等你家主子回来了,我们悄悄地躲开还不行? 蒲棒儿朝他们呸呸地吐唾沫,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眼皮不眨地盯着满河的冰凌。

船汉们后来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紧盯住这娘儿俩,随时准备下河救人。

蒲棒儿她娘心里着急,吃不下,睡不着,嘴边烧起来一串串燎泡。 人到这种时候,或许就真的迷了心窍。 越是接不着,就越是要去接。 每天天一亮,她就挣扎着下了地,拄起棍子就走。

娘儿俩天天往河畔跑,天天眼巴巴地盯着满河的冰凌。 娘把一盏盏灯碗儿放在冰凌上,俩人跪在河边,一遍遍祈求河神保佑,保佑蒲棒儿她爹平平安安地回来。 娘嗓子哑得没声了,还是张着嘴一个劲儿地喊:“灰人,你回来吧! 你可不敢把我们母女两个闪下了! 回来吧,亲人,回来咱热热乐乐过年,咱再也不跑口外了! ”

蒲棒儿哭着应道:“回来了,我爹回来了,我爹再也不跑口外了! ”

那时候冰凌咯吱咯吱地磨着牙,就理也不理她们娘儿俩。 一阵阵穿河风刮过来,冰凌冷着脸把灯碗儿都驮走了。

蒲棒儿哭着对娘说:“娘,你回去吧,我等我爹。 ”

娘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死了,我也得看见他的骨殖呀! ”

蒲棒儿说:“说不定我爹遇上土匪了。 咱想开些些,大不了把一年的工钱抢去,土匪是要钱哩,他又不要命。 ”

话是这么说,蒲棒儿心里直发沉,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3

你走那天天有点阴,

响雷打闪不放心。

——鄂尔多斯漫翰调

蒲棒儿她爹还真是遇上土匪了。

在后套结算工钱时遇到些麻烦,他比往年迟动身半个多月。 到了包头城,他用工钱买了几两洋烟。 随后回到二里半的留人小店,背着人一小点一小点黏在皮袄的毛缝里。 黏完之后,又到茅坑里挑了些粪便,闭住气胡乱涂在皮袄里面。

第二天一早,他跑到包头街上,四处打听往口里起灵的人。

早以前朝廷就立下规矩,不准口里汉人在蒙古地界建坟。 走口外的人死了,一概由各处讨吃窑里的头儿们处置。 他们记下死者的名姓,用讨吃窑打造的柳木棺材装殓了,或是厝在沙子里,或是一溜一溜排在野地。 刚装进去时,由讨吃窑的摸鬼行者看着,以免让狼吃了,让狗啃了。 不消几个月,棺材里剩下一具干尸,摸鬼行者就撤走了。 讨吃窑的头儿就坐在家里,等着主家来缴钱领尸。

蒲棒儿她爹打听到一个叫杨满山的后生。 那后生是河曲县火山村人氏,说来是杨老令公杨业的后人。 后生长得高高大大,两道浓眉间,隐隐还藏着几分杨家人的气势。 杨满山他爹杨二能死在口外多年,终于等到儿子长大,如今要把他爹的灵柩运回去,正好和蒲棒儿她爹同路。 蒲棒儿她爹对杨满山说:“叔和你相跟上回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满山一口就答应了。 于是俩人先到讨吃窑缴了钱,又到包头街上买了红公鸡、引魂幡、引路钱等一应路上用品,然后回到二里半雇了东川人的一辆牛牛车。

夜里,蒲棒儿她爹对杨满山说:“过了乌拉素和珊瑚湾,路可就越走越凶险。 虽说有灵车护着,也得防住些些土匪。 满山你身上不敢带现钱,有了就换成洋烟,总比银钱好藏些。 等回去再兑成钱就是了。 ”杨满山极是感激,一口一个叔,倒把蒲棒儿她爹叫得不好意思。

二日鸡叫头遍,棺材头上拴牢红公鸡,一行三人动身上路。 东川人赶着牛牛车,背抄了手走在中间。 杨满山在前头打了引魂幡,一声连着一声地哭叫:“爹,上路吧! 儿我接你来了,咱父子们相跟上回家哇! ”蒲棒儿她爹跟在车后面,一边撒着引路纸钱,一边接应道:“回来了,刮野鬼那灰人回来了。 ”

车过沙蒿塔子时,冷风把一人高的沙蒿林刮得一会儿唰啦啦地冲向南边,一会儿又唰啦啦地朝东扑过去。 蒲棒儿她爹和杨满山头皮发紧,赶快掏出防身的小攮子,眼盯住四面,侧着身子往前走。

这时候老牛仰起脖子,哞哞地叫着。 红公鸡不住地抖动翅膀,大中午竟咕咕鸣咕咕鸣地叫唤开了。

六个土匪是半后晌时分从霸梁那边围过来的。

那简直就是一群讨吃鬼。 立冬已经好几天了,六个人都还穿着单衣单裤。 衣裤上摞着一层层补丁,缝住的贴在身上,没缝住的随了风头儿呼啦啦地飘。 土匪们堵住四面的路,手里舞弄着拴了红布条的鬼头刀,叽里呱啦朝他们喊着蒙古话。

赶车的东川人显然认得他们。 他对一个土匪说:“日你祖宗个胖挠子,不想今儿就遇上了你。 快不要装神弄鬼了,明明和我们一球样,你装甚的蒙古人呢? 死人活人都在这里,想要甚,说话吧。 ”

那个叫胖挠子的土匪讪讪一笑,到棺材头前取了供养死者的倒头馍馍,吹掉上面的香灰和尘土,边吃边用本地汉话说:“狗的,昨儿黑夜手臭,把钱和衣裳输了个净片儿响光。 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钱分着花吧。 你们是要命呀,要钱呀? ”

蒲棒儿她爹不知从哪里拿出烟锅头大的一块洋烟来,笑着说:“这回出来接老人,一路上花费不少。 剩了点这东西,我也不会抽,弟兄们拿去过过瘾。 ”

一个土匪举着刀说:“鞋大鞋小不要走了样儿。 咱依着规矩来,脱吧! ”

赶车的不用脱。 他的工钱存在包头,沿路费用都由雇主包了。 除了一身衣裳和旱烟袋, 东川人浑身不带一个子儿。 蒲棒儿她爹看一眼杨满山,噌噌噌就脱光了。 杨满山稍一迟疑,屁股上立时挨了两脚板子。

土匪们仔细翻检他们脱下来的烂衣裳。 查完里头的裤衩子汗禢子,一使劲扔得远远地。 胖挠子提起蒲棒儿她爹的烂皮袄,连忙捂住鼻子说:“妈的怎么这么臭? ”

蒲棒儿她爹说: “一年四季铺的盖的都是它。 前一阵子拉稀,一不小心就给糊弄在上面了。 ”

胖挠子一听,赶紧把烂皮袄扔到沙蒿林子里。

另一个土匪提起杨满山的皮袄,抖抖尘土,满不在乎地披在自己身上。

等俩人去捡衣服时,土匪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撬开棺材。 蒲棒儿她爹说:“这可使不得! 要是别姓人家的灵,弟兄们瞅瞅也无妨。 可这是杨家后人的灵,我看弟兄们还是不惊动为好。 ”

土匪们不信,杨满山少不得把火山村和几代先人的名姓数算了一番。 胖挠子说:“狗日的算我们倒霉,偏偏就碰上杨家的人。 欢欢儿把皮袄穿上,老令公家的东西咱寸草不沾。 只是这位掌柜的能说会道,你也不姓杨,你就受上点罪,算是付了我们的跑路钱。 朋友,咱们两清了! ”说着,把蒲棒儿她爹按在车辕上,冲屁股就是一刀。

胖挠子把刀子捅进去,轻轻地转了一个圈儿。 顺着刀路,蒲棒儿她爹屁股上的肉,立时就翻了起来。 胖挠子临走时眯缝着眼睛说:“朋友,哥给你在屁股蛋蛋上栽了一朵白莲花。 ”

杨满山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地响,提着拳头要追过去。 东川人抽一袋旱烟,淡淡地说:“走吧,这不算个事情。 ”

杨满山瞪着眼睛说:“这怎么走? 总得找个人给我叔看看。 ”

东川人说:“找人? 这周围一百里地界,除过你们回口里的人,剩下的净是些些土匪。 灰货们没要你们的命,算是给够你们杨家面子了。 谁让你们回迟来? 要是前些日子混着大群走,他们也没有这份胆子。 ”

蒲棒儿她爹说:“满山,你给叔记住这个胖挠子。 三年等狗的个闰月年,总有一天,咱得把他扔到黄河里喂鱼。 走吧,这点点外伤,也要不了我的命,撒上一把香灰面面就没事了。 咱走吧。 ”

杨满山没动身子。 他看着窄小的车厢板,嗵一声跪在地上,给蒲棒儿她爹磕了一个头,说:“叔,委屈你陪陪我爹,就在他身旁挤一挤。 你这是为了我爹受的制。 要是土匪把棺启开,我这儿子就没法当了,我就一头撞在这棺板上了! ”

蒲棒儿她爹一把捂住满山的嘴,连声说道:“那不行,那不行,不要惊动你爹。 你让他一个人消消停停歇着。 你放心,谁也不敢打动你爹。 往远走咱不敢说,雁门关金沙滩伊克昭里外,无论汉人蒙人,谁也不会糟践杨家的人。 咱走吧,你看,我能走哩——”说罢咬住牙一迈腿,心想走出个样子来,身子却不由地一哆嗦,哎呀一声倒下了。

杨满山赶忙把他抱起来,二话不说放在棺材前面。 蒲棒儿她爹挣扎着要往下跳,东川人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服了你们这些口里人了! 不管甚时候,都能从旮里旮旯翻腾出些烂道理来。 你们也不要揪扯了,死人不会忌怪活人,你欢欢儿躺在那儿,让后生把你拴住些,省得过河槽时摔你个死蛤蟆。 你们要是再拖延,我可是把灵卸下走呀。 说不定一阵阵又遇上一股霍拉盖。 你跟霍拉盖讲你们那臭理去,不等你讲完,他就把你那吃饭家伙旋下来了。 狗的你们这些半吊子河曲人! ”

一番话把两个人镇住,蒲棒儿她爹抱了大红公鸡,乖乖地躺下了。

4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河曲民歌

当杨满山把蒲棒儿她爹背回罗圈堡时,蒲棒儿她娘已经昏迷了好几天。

蒲棒儿听见大门响,以为是扎针的先生来了。 她一边赶忙答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炕上凌乱的东西。 门外的人大声喊:“灰女子快开门,爹回来了! ”蒲棒儿心里一热,噔噔噔跑出去开了门。 一拉大门扇,一眼看见她爹趴在一个男人的脊背上,不由喊一声我那老天爷爷呀,两腿一软,人就靠着门扇倒下了。

杨满山赶忙先把老的背进窑洞,又赶紧跑回大门道去看小的。 只见那闺女嘴里嘶嘶地出着点悠悠气,两条胳膊软软地耷拉在门槛上。 杨满山赶忙过去掐住人中,那闺女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喊一声爹呀,人又昏了过去。 杨满山双眼一闭,抱起闺女就往窑洞里跑。

蒲棒儿她爹顾不得伤痛,从针线笸箩里捏起一根针,先把女儿扎醒。 再看炕上躺着的女人,由不得大声喊道:“蒲棒儿她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怎就给我成了个这样儿! ”

蒲棒儿她娘嘴里说着胡话,手脚直往一搭儿里抽。

杨满山说:“叔你在家守着,我进城里去请先生。 ”

蒲棒儿她爹说:“只怕是晚了! ”

杨满山说:“先生一来就知道了。 ”

杨满山一走,蒲棒儿她爹赶忙提起烂皮袄,从毛缝里刮出针尖大一点儿洋烟,给女人喂上。 蒲棒儿两眼发直,也不知道过来帮她爹一把。

蒲棒儿她爹看一眼破窑烂炕,看一眼老婆闺女,不由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随后把头一抱,呜呜地哭了。

傍晚先生进了门,把完脉再翻翻病人的眼皮,说:“火攻心,寒火不容,神仙也没法法了! ”

半夜时分蒲棒儿她娘睁开眼,一只手摸索着攥住女儿,嘴里头呜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蒲棒儿她爹赶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女人的脸上。 女人似乎知道汉子回来了,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蒲棒儿她爹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轻声说道:“妹子,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到口外去了! ”

女人挣扎着给了他一个苦苦的笑。 待换过气来,说:“灰人,总算是……”

蒲棒儿扑到娘身上,娘大张着嘴想说话。 嘴里却喊不出声来,她使劲一蹬腿,最后一点劲用完了,胳膊便突然一软……

蒲棒儿她娘死的时候,想给父女俩一个笑,可两边眼角上,却挂着两滴泪珠子。 泪珠子流到她的耳畔,蒲棒儿她爹哆嗦着双手想把泪接住,可是那泪已经断了。

5

妹妹十七哥十八,

苦命人拴在一搭搭。

——河曲民歌

蒲棒儿她娘一闭眼,蒲棒儿她爹硬撑了一天。 他割开鞋底,拿出一张复盛公字号的银票,又把皮袄毛缝里的洋烟抠出来,一并交给满山,请他进城兑成钱,先把看病先生的费用付了,剩下的请阴阳、买棺材、买寿衣、买麻纸……

杨满山一一照办,山上山下跑得脚板子冒烟。

那天一进门,他就知道自己走不脱了。 他不能把这父女俩撂下。 进城请先生那天晚上,他请车把式代他把灵运回村里。 千里之外,能把老人平平安安地运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迟埋几天,村里人不会说长道短的。

等把东西置办齐,杨满山说:“叔,你过过眼。 我年轻,怕有甚的疏漏。 ”

蒲棒儿她爹一把攥住他的手,哽咽着说:“满山,真难为你了! ”

杨满山搀着他,到院里看了一眼。 蒲棒儿她爹看到寿木时,不由大吃一惊。 原先说好买一副柳木棺材,满山却买回来一副松木的。 那副棺木材料厚实,做工精细,至少是城里中户人家用的。

蒲棒儿她爹吃惊地问:“满山,你——”

杨满山说:“叔,婶子命苦,生前没好活,如今走了,也该有个好的着落。 咱成年价跑口外为甚哩,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 如今钱挣回来了,人却不在了,咱要那钱做甚哩? 你那钱我没动,你给蒲棒儿留下吧。 我光杆一个人,埋完我爹就走呀,我再也不回这地方来了。 我给我爹也买了一副松木的,忙完这里,我再回火山去。 叔你也别在意,你这里事情多,我给你搭个帮手。 我爹没了十来年,人早就干了,迟埋早埋一个样。 ”他低倒头抠着手指,不好意思地说,“叔,你知道我把钱藏在哪里来? 我爹那副柳木棺板尽窟窿,我把银票填在里头了。 ”

蒲棒儿她爹没说话,浑身抖作一团。 杨满山觉着不对劲儿,伸手一摸,人烫得犹如火炉一样。 他赶紧把他扶进窑洞,褪下裤子一看,见刀口已经烂成了一团蜂窝。

要不是杨满山,蒲棒儿一家只怕那几天就要散架了。

蒲棒儿一辈子也忘不了杨满山的恩情。 从那以后多少年,她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喊:“满山哥! 我那亲亲的满山哥呀! ”

娘的后事,是满山哥一手经办的。 那几天蒲棒儿昏昏沉沉,就知道哭。 满山说:“妹子,你不要哭了,你再哭,我也没主意了。 ”蒲棒儿抽噎着说:“我娘不在了,我爹病成个那,你说我该怎办呀? 我是甚的路也没有了! 我不哭,我还能做甚呢? ”满山说:“人活在世上,甚的事情也得顶着。 我爹走口外失去音讯时,我才十来岁,你看我不也活过来了? 你坐起来,你看你姑她们累成那样,你去帮她们做饭洗碗搭个下手,一会儿亲戚朋友来了,不要让人家笑话咱们。 ”

蒲棒儿就挣扎着下了地。 满山不好意思扶她,递给她一根棍子。 蒲棒儿拄着棍子到了院里,一看见灵棚里的棺材,由不得喊一声我那娘呀,人又昏倒了。

灵棚是满山哥搭的。 蒲棒儿她爹说:“装殓完就放在炕上吧,让她再在这眼窑里住上几天。 蒲棒儿,你娘没给你生下个兄弟,你得撑住些些。 夜里多给你娘点上几炷香,多烧上些纸钱。 你满山哥住的那孔烂窑,夜里走风漏气,他也歇息不好,就不要让他起来了。 ”

满山说:“叔,先顾活的吧,我看蒲棒儿也快顶不住了。 家里头窄憋,婶子看着心里也难过哩。 不如在院里搭个棚子,也好安放祭奠的吃食,人们磕头烧纸也方便些。 咱如今七心八思的,万一窑里走了火,可就不好了。 ”

满山一说,蒲棒儿她爹就不再言语了。

祭奠用的吃食,是满山哥铺排的。 他一个后生家,竟然甚也能拿得起来。 没等姑姑来,他就发了面,蒸了馍馍,炸了油糕,捞了糜米捞饭。 蒲棒儿问:“满山哥,你怎就学会做饭来? ”满山说:“我娘去世后,我就自己过上日子了。 半碗米一碗糠,我自己做粥吃。 在口外这几年,我在大伙房帮过厨,我把大师傅那些些手艺全记在肚里了。 咱是没东西,要是有东西,八大席我也能做。 ”

把饭食备齐,满山说:“妹子,你过来,你跪下给你娘说,不孝女蒲棒儿给你老人家送饭来了。 这是老人们留下的规矩。 ”

给娘的饭菜,都放在小碗小碟小瓯子里。 蒲棒儿说:“哥,你就多放上些些,让我娘饱饱吃上几顿。 ”

满山说:“倒头捞饭倒头菜,有个样子就行了。 放多了,婶子会心疼的。 ”

把娘的灵抬到院里,满山在灵前摆了供桌。 蒲棒儿强撑着出去磕头烧纸,看见供桌上摆着一条羊腿。 她瞪大眼睛问:“哥,这是? ”

满山哥说:“这是口外的规矩,咱也学着些些。 等以后有了空,我给你叨啦叨啦蒙古人的乡俗,往后遇上事心里也有个谱。 ”

爹的病,是满山哥张罗着治好的。 他用盐水洗过伤口,再撒上些土龙骨面面。 他说:“叔,按着咱在口外得病的法子治吧,你忍住些些,我动手呀。 ”

他叫蒲棒儿拿过一只碗来,啪一声在炕沿上磕烂,随后用白白的碗碴在病人背上划了一个叉,不等血流出来,呼一声就把火罐子拔上了。

他又捏起蒲棒儿她娘的纳底针,放在灯头上烤烤,一针一针扎在病人的十指上。 扎一针,蒲棒儿她爹咳嗽一声,这样就把病咳出去了。

忙到半夜时分,满山要过那眼烂窑洞里歇息去,临走时告诉蒲棒儿:“给你爹把被子盖严实,你在窑里浇上醋炭,辟邪避寒。 ”

蒲棒儿乖乖跳下地,从炉子里夹出一块红炭来,把一瓯子醋噗一声浇上去,满窑顿时飘起来一股股醋味。

醋炭那味儿可真好闻呀!

6

拽住你的胳膊拉住你的手,

说不下个情由不叫你走。

——河曲民歌

蒲棒儿她娘入葬以后,满山说他要回火山村去了。 蒲棒儿一听,半天转不过弯儿来。 满山哥是她们家的人呀,他怎么能说是回火山村去呢? 蒲棒儿早就想好了,等忙过这段日子,她再也不让满山哥动手做饭了,她要天天变着样儿给他们吃喝。 俗话说,收不收还吃一秋呢,家里刚给娘办完事筵,有的是米面,有的是猪羊肉。 她爹和满山哥在口外受了一年,回来又遇上这样的事情,蒲棒儿要好好地给他们补补身子。

娘说再不让她爹走西口了。 如今娘不在了,蒲棒儿要替娘拦住他们。 要是不听劝说,蒲棒儿就抱住他们的大腿,就不让他们挪步子,不信能把她拖到口外去!

她把酒也留下了,足够他们喝一冬。 明年三个人下力气种地,说不定能遇上个好年景。 到那时候,她早早儿又把肉和酒备下了。 城里的财主能吃甚呢? 还不就是个油糕粉汤糜米捞饭肉烩菜! 那饭她也会做,保准比财主人家的还要香。 等她缓过劲儿来,她就给满山哥用荞麦糁子蒸碗托,用山药丝丝蒸块垒,用豆面蒿籽刷茨粉,用猪肉馅儿包烧麦。 满山哥爱吃糜米酸粥,她每天多吃一把苦菜,满山哥就天天能吃上精米酸粥。 把酸粥盛在碗里,顶顶上刨开个小坑儿,给他夹上酸烂腌菜抹上红盐汤,给他用胡麻油泼辣椒面儿,让他端着碗到大门外去吃,一准把满村的人都馋坏了。

谁做的? 当然是知冷知热的蒲棒儿!

她也不让满山哥在那眼烂窑里住了。 男人家受上一天苦,全凭黑夜好好地歇缓歇缓。 可那眼烂窑洞就不是个住人的地方。 昨儿晚上她爹说:“蒲棒儿,你到那眼窑里苟且着睡上一夜,我和你满山哥今儿黑夜喝酒呀,你就不要过来了。 ”蒲棒儿摆好饭菜,就进了那眼烂窑。 她在炉子里加上炭,眼看着火苗儿呼呼地往上蹿,窑里就是没有半点儿热气。 她咬紧牙钻进被窝里,一黑夜冻得直哆嗦。

那不是窑洞,那简直就是一座冰窖。 等开了春,让她爹好好整拾整拾,她就能搬过去了。 到时候让满山哥住到正窑,跟她爹边喝酒边叨啦口外那些陈年旧事去。 要是满山哥不愿意,就把烂窑锁了,三个人住在一搭搭。 到了晚上,学人家蒙古人的样儿,在留宿的男女之间,直直地放上一根红裤带,就甚的顾忌也没有了。

直到杨满山出了大门,蒲棒儿才知道她盘算的净是些瞎道道。 人家满山哥姓杨,跟她蒲棒儿甚的边儿也挨不上。 人家是帮忙来了。 人家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一天价忙乱得手脚不着地。 你蒲棒儿就知道哭,就知道哭! 人家的爹还在野地里搁着哩,你不让人家回火山,你让人家到哪里去? 人家埋完老人就出口外去呀。 火山村的杨满山说,他再也不回这穷地方来了!

可是,她离不开满山哥。 这些日子里,她听惯了满山哥的声音。 满山哥大声吆喝,该办的事情就顺溜溜地办成了。 满山哥说叔你忍着,她爹的病就好了,伤口就结了痂了。 满山哥数落她来,那都是为了她好。 别说是慢声细气,就是提起拳头瞪大眼睛训她骂她,她也一百个愿意!

没有满山哥,这日子还有甚的过头呢? 没有满山哥,院子空了,蒲棒儿的心也空了。

她留不住满山哥,可是她爹应该留,他甚的话不能说呢?

蒲棒儿双眼紧盯住她爹,等着他说话。 那时候满山哥腿都站在大门外面了,她爹却说:“走吧,满山,路上小心些些。 ”

听听那话! 走吧,满山!

你当是打发长工打发讨吃要饭的呢! 你就不能留满山哥多住几天?

听听那话:走吧,满山!

满山哥走了。 满山哥临走没和她说一句贴心贴肺的话。

怨不得蒙古女人说:“为朋友不为你们口里猴,三春期来了九十月走。 ”

怨不得娘老唱:“交心不要交给走口外的人,那才是竹篮篮打水一场空! ”

满山哥就那样扯开流星大步走了。 蒲棒儿气得两眼生泪,扭头回到杨满山住过的烂窑里,呜呜地哭起来。

她爹送人回来,在院里喊道:“蒲棒儿,别哭了! ”

蒲棒儿憋足气顶了一句:“我想我娘哩,我就要哭! ”

7

心里头难活说不成,

泪蛋蛋打得胸脯脯疼

——河曲民歌

腊月二十三送罢灶王爷爷,蒲棒儿她爹说:“女子,上坟看看你娘去。 ”

蒲棒儿就在院里等着。 等着她爹把封包、黄表、香火和供养用的祭品装好了,父女两人一起走。 不想她爹把篮子递过来,说:“爹有点事,你一个人去吧。 早点去,早点回来。 ”

说罢了,见蒲棒儿连步子也不挪,她爹便转过身子去,仰脸望着堡里那墩烽火台,慢声慢气地说:“你娘不在了,自个儿招呼自个儿吧。 到了坟地少哭几声,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

蒲棒儿把脸一扭,嗵嗵嗵出了大门。

一路上,蒲棒儿觉得心里头在滴血。 眼前老闪动着娘那张慈爱苍白的脸。 娘摇着纺车唱的那些山曲儿,也就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响起来:还说人家不想你,半碗捞饭泪泡起。 还说人家不想你,三天没吃下两颗米。 想你想你真想你,泪蛋蛋好比连阴雨。 想你想你真想你,手巾巾擦泪攥水水……

娘那些山曲儿,真是白唱了。 她掏心挖髓地想着自家的男人,活着时天天盼呀想呀,如今想盼得把命也丢了,可她爹只难过了一时半会儿,就把娘给忘了。 一过年,她爹保准又走呀,又到口外刮野鬼去呀。 这一走三年五载,怕是连闺女也不要了!

蒲棒儿越想越伤心。 这才知道活成个女儿家真是太可怜了! 她要是个男人,到了这般年纪,早就到口外谋生去了。 即便不走,她也能撑持起家里的事情来,她爹就不会这般小瞧她了。 爹不咸不淡地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可不,她才活了十八年,离摇头老婆婆那种年月还远着哩。 可是一个女人家,活那么大年纪又有甚的用处呢? 找上一个男人,不等把铺盖捂热,人家就鬼打铙钹般嚷嚷着走口外去呀,说是不走口外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男人一走,就把苦日子给你留下了。 你白天灰眉土眼地受罪去吧,受死受活没人疼你没人亲你没人搭理你。 你汗水淹了脚面,你的手成了一把锉,你种上一亩鸡爪子地,你受得脊梁骨都要断了,秋后顶多也就收上三五斗粮食。 男人要是不回来,第二年能把肠子饿断。 这种灰地方,往后怕是连狼都养不住了。

至于夜晚,那简直就是给女人上刑哩,简直就是往干里耗女人哩。 娘在的时候,一晚上总是不停地翻身,总是不停地长出气。 娘惦记着口外的,牵挂着家里的,一年到头就没个睡结实的时候。 实在躺不住了,就起来摇纺车纺线线,就叨叨那些永不变样的话,就哼哼那些小刀子一样的山曲儿。 一句一刀,一刀一句,就把娘的心割碎了。 方围几十里地界的女人们,心都让那种山曲儿割碎了。 小小一个罗圈堡,哪一年都有女人疯了、傻了、痴了、死了。 像这样的日子,长和短有甚的两样呢!

过完年,爹一准走呀。 埋一个是埋,埋两个也是埋。 倒不如早些些死了,让爹把自己埋在娘身边,他走了也就放心了。

一想到死,蒲棒儿不哭了。 她跪在娘的坟跟前,眼睛不由得瞅着山脚下的黄河水。 自古以来,那里就是收留苦命人的地方。 闭住眼往河里一跳,就任甚的事情也不管了,就再也没有不舒心的时候了。 娘总是说,蒲呀,娘把你生错了。 这一辈辈生错了,那就等下一辈辈吧。 蒲棒儿来到这世上,刚刚过了十几个年,娘就去了,爹又要走,她还活什么呢? 她还为谁活着呢?

她挣扎着站起来,窝憋在心里的委屈一时间烟消云散。 她捋捋头发,打定主意跳河去呀。

就在这时候,娘坟头上的引魂幡,唰啦啦地响作一团,满山哥突然就站在她跟前,结结实实地对她说:“人活在世上,甚的事情也得顶着! ”

蒲棒儿身子一软,颤声喊道:“满山哥! ”

满山哥却像烟一样飘走了。

一只老鹰在头顶上旋来旋去,只等着她倒下来,美美地吃上一顿。 蒲棒儿一见这阵势,心底呼地窜上来一溜火星子:“把你个瞎了眼的挨刀鬼! 你娘娘我还活着哩,你孙子倒想打牙祭! ”随手从篮子里抽出一只碗来,唰地往天上一扔,老鹰拍拍翅膀,恼悻悻地飞走了。

蒲棒儿醒过神来,看天,天蓝盈盈的。 看娘的坟,坟头上有她新按的手印。 看堡里那墩烽火台,顶天立地不知道站了多少年了。 再低头看一河流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往前流着。

蒲棒儿想:“我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多少人都活着,为甚么我偏要去死? 我为我爹我娘活着,为我自己和满山哥活着。 人在世上,谁就没个三灾六难? 迈过这道坎坎,下一步就顺当了。 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长,不信往后就活不出个人样儿来! ”

从坟地回来,蒲棒儿低倒头进了院,慢慢儿往窑洞挪去。 在坟头哭了半天,头沉得好歹抬不起来,身子也像让人抽了筋。 好不容易推开窑门,蒲棒儿嘴里念叨说:“我睡呀,长长地睡上一觉,再起来就有精神了,我就好好地活! ”

进了门,一眼看见姑姑笑眯眯地坐在炕上。 姑说:“蒲,姑姑看你来了! ”

蒲棒儿一愣怔,软着身子扑过去,抱住姑姑又是一通哭。

蒲棒儿她爹蹲在炕沿边,咬着羊腿棒骨做的水烟锅,噗噗噗地直往出吹烟团儿。 等她哭够了,她爹嗵一声跳下炕,说:“蒲棒儿,不要哭了,让你姑给你梳头吧。 ”

窑洞里很暖和。 蒲棒儿懒懒地依偎在姑姑怀里。 姑姑给她洗脸。 姑姑给她用丝线绞了脸上的汗毛。 姑姑还给她修了眉毛,剪了指甲。 姑说:“蒲,姑姑再给你洗洗身子。 ”

蒲棒儿憨憨地答应了。

洗过身子,姑让她换上新衣裳。 姑还给她梳了个蓬蓬松松的抓髻头。 姑把她打扮得像天仙女一样。 蒲棒儿很开心,咯咯咯地笑着说:“姑姑,你迷窍了,又不是聘人哩,你给我梳个这头! ”

姑说:“心肝儿,你说对了。 今儿是我娃的喜日子。 你爹把你许出去了,许给火山村的杨满山了。 两家子苦命人,也用不着瞎讲究。 趁着腊月消闲,就办了吧。 过一会儿,你满山哥就接你来呀! ”

蒲棒儿脑子里嗡地一声,软软地出溜在炉台下面。

小毛驴嘚嘚地走,把蒲棒儿驮进杨满山的小院里。 一路上蒲棒儿想跟满山说说话,都让他给止住了。

满山哥低声说:“你爹就在后头跟着哩。 你悄悄儿地,甚也不要说。 ”

我爹那人! 聘闺女哩,当老子的也跟上了! 走的时候,蒲棒儿听见姑姑劝他:“哥,你这是翻穿皮袄,连个里外也不分了。 你跟着去,就不怕人家笑话。 ”

她爹站在院子当中,咕咕咕喝完一碗酒,然后把碗一撂,朗声说道:“妹子,你还不知道走口外的人? 走来走去把家走塌了,日后连自己的骨殖都不知道撂在哪儿,还怕别人笑话? 我去看女儿女婿,没人笑话咱! 妹子,好好儿过你的日子,哥走啦! ”

说罢,背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毛驴后头。

到了火山村,蒲棒儿她爹在满山院里转了一圈,然后要了半颗熟羊头一锡壶酒,跑到杨家祖坟去了。 他对蒲棒儿说:“我去见见你死去的公公婆婆,我给他们道一声喜去。 你们只管办你们的事,不要来泼烦我。 ”

蒲棒儿她爹再没回来。 他托人带了个话,说是到口外找一个叫道尔吉的蒙古朋友去了。

成婚第二年,河曲县大旱,到秋后勉强能收回点籽种来。 蒲棒儿对满山说:“哥,明年一开春,你就走吧。 老人们说得对对的,守住妹妹倒是好,没有银钱过不了。 到了口外,你先找道尔吉,就肯定能找到我爹。 赶秋后你们一搭搭相跟上,平平安安地回来。 ”

满山点头答应了。 他没告诉蒲棒儿,在口外那地方,至少有一万个蒙古人叫道尔吉。

蒲棒儿也忘了告诉杨满山,道尔吉是个唱蒙古调的,她爹一准是跟上那人卖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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