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围城:始于阴谋叛乱,终于背信屠杀,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1863年,太平天国都城天京被围日久,这个巅峰时曾统辖东南数省,拥兵达百万之众,与清政府分庭抗礼十数年的庞大帝国,在湘军隆隆炮火之中颓态渐露,举步维艰。

十年,弹指挥间,遥想当年,太平军首克武昌,携百万大军挥师东进,兵锋所至,沿途望风披靡,一战而问鼎金陵,何等意气风发。

而此时,帝国的版图已被蚕食殆尽,负隅东南弹丸之地苦苦支撑,洪秀全还没品尝够六朝帝都的纸醉金迷,转眼“小天堂”已岌岌可危。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作为“后方根据地”的苏福省,也同样陷入了李鸿章淮军重重围困之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太平天国的余晖之中,天京和苏州这两个相隔咫尺的“难兄难弟”,都在为最后的生存而各自努力。

围城之日:忠王的无奈与妥协

太平天国后期,英王陈玉成和忠王李秀成是最重要且最具实力的两位军事将领,被称为“太平军双璧”的两人,手握重兵又各自掌握着不同的地盘。

陈玉成以重镇安庆为基地,占据天京上游的安徽大部分区域,而李秀成醉心于江浙富庶之地,以苏州为中心,建立了强大的“苏福省”。

1862年,陈玉成救援安庆失利,随后败走庐州并中计于安徽寿州被俘身亡,而李秀成仍是兵强马壮,又保有当时最富足的东南之地,俨然当时太平天国最大的地方军阀。

只是好景不长,1862年9月,一直被李秀成大军压缩在上海动弹不得的淮军,趁天京被围,忠王率重兵回京勤王之机,联合英法军及雇佣兵“常胜军”,展开了对苏州外围的一系列反攻。

天京之围未解,而常熟、太仓、昆山等重镇相继失守,李秀成心急如焚,数次哀求天王洪秀全放其暂时回苏州主持大局。

1862年9月底,在向洪秀全缴纳了十万两白银的“担保金”后,李秀全得以重回苏州,但离开之前,天王严旨,无论成败,四十天内必须返回天京。

但即使忠王亲自坐镇苏州指挥,淮军的进攻势头却没有减缓,苏福省的不利局面依然没有改变。

太平天国已是大厦将倾,苏州战事又持续颓靡,忠王手下的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均等重要将领,眼见大势已去,纷纷萌生出叛国投敌的想法,并暗中联络曾经的太平天国降将,现在的淮军总兵程学启,商议献城投降之事。

而李秀成毕竟政治经验丰富,通过郜永宽等人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发现一些端倪,只是这些将领手中掌握着当时苏州城的绝大部分兵力,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仅凭猜测贸然调离或者处置他们,军队恐怕会有哗变的可能。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李秀成对这几名部下打起了感情牌,言明现在大难临头,你们要找下家我可以理解,但我们出生入死多年,不要加害彼此。

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是两湖之人,此事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

从李秀成的谈话可以看出,在苏州大敌当前之际,忠王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对自己军队的掌控,而他的这番表态,却无疑是对叛乱行为的默许和放任。

早已蠢蠢欲动的八名将领,当着上司李秀成的面痛哭流涕,指天发誓对太平天国的忠诚,并表示要与苏州共存亡。

11月,苏州形势愈发危机,而与天王约定的四十日期限又眼看将至,李秀成只得将指挥权委托给慕王谭绍光,带着眷恋与不甘,在苏州完全被合围之前,趁夜由胥门而走,返回天京。

忠王返京:慕王无辜遇害

从淮军由上海出兵开始,南汇守将吴建瀛、常熟守将骆国忠、太仓守将钱寿仁就陆续投敌,似乎冥冥之中为这场战争定下了反叛与不忠的基调。

其后,苏州大敌当前,八名将领却各怀鬼胎,而李秀成作为统帅,在面对可能发生的叛乱时,却采取了姑息和妥协的态度。

李秀成明哲保身,安然离开,却因为他的软弱与糊涂,间接害死了这场战役中太平军里唯一坚守和忠贞的慕王谭绍光,当然这是后话。

随着李秀成离开苏州,一幕幕丑陋的剧情随后精彩上演,阴谋与背叛层出不穷,人性的自私、丑恶与贪婪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苏州城内尚有守军四万余人,其中名义上的统帅慕王谭绍光麾下,直系部队仅一万人,而预谋叛变的郜永宽、汪安均集团,除了把守苏州六门中的四门,还掌握着超过七成的兵力,实力远超谭绍光。

早在李秀成未离开之前,八人即与清军达成协议,献城投降,郜永宽知道投降事关身家性命,为保险起见,还联络了“常胜军”统领洋人戈登做为担保人,而李鸿章则要求投降时一并献上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谭绍光的人头。

也许是出于对老上司的敬畏,或者害怕戕害忠王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八人与清军反复协商,最终议定,以苏州城和谭绍光的人头作为降清的“投名状”。

慕王谭绍光是坚定的守城派,甚至李秀成在苏州战事低迷,提议让城别走时,也固执的表示要与城偕亡,当然,指望着献苏州作为见面礼的八人集团,也同样反对弃城的提议。

忠王远走天京,在接下来的苏州保卫战中,慕王一如既往的死守抗敌,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郜永宽等人,不是对主帅军令阳奉阴违,就是在战场上出工不出力。

慕王正直敦厚,但却不傻,时间一长,自然也猜到了其中因由,于是在12月4日召集八位将领,准备借商议守城事宜的机会,说服和规劝众人。

会议开始时,慕王分析当前形势和布置接下来的作战任务,并且不点名的批评了军队中存在的叛国投敌思想。

只是谭绍光正在义正言辞的训话时,汪安均突然由座位窜起,掏出早已暗藏袖内的匕首,向其猛刺而去,慕王毫无防备,应声倒地,其余七人见状蜂拥而上,举刀一阵乱砍。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怜谭绍光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未丧生敌手,却亡于这些卖友求荣的小人刀下。

只是仔细想想,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固然可恨,但慕王的死,本来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悲剧,李秀成既然已经准备放弃苏州,又已经察觉了郜永宽等人的心思,为什么不能将谭绍光一起带回天京。

退一步说,即使将慕王留在山雨欲来的苏州城,也应该给予必要的提醒,让谭绍光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加以防备,但他什么也没做便一走了之。

在叛国投敌这种原则性问题面前,李秀成作为统帅选择妥协忍让,已经是在姑息养奸,而接下来他的不作为,更将无辜的谭绍光推上了绝路。

献城投降:苏州城内阴云密布

1863年12月5日,就在慕王遇害的第二天凌晨,迫不及待的投降者们提着他的首级,打开了苏州的大门。淮军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这座忠王李秀成苦心经营数年,视若珍宝的东南重镇。

而残杀同胞,出卖兄弟的叛徒们,却志得意满,纷纷以功臣自居,似乎加官晋爵、光宗耀祖的美好前程已近在眼前。

叛徒们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和战友,下一步就是向李鸿章索要背叛的筹码。

随即,郜永宽等人通过程学启向李鸿章传达了意见:除了保荐地方实缺官职以外,希望保留二十营也就是一万人的兵力,同时,还要求继续驻守苏州六门中的四门。

之前双方的协议中,仅仅涉及确保这些叛将投降之后的人身安全,以及部分人的职位升迁问题,现在看来,郜永宽等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待罪之身,反而居功自傲,得寸进尺而有些忘乎所以。

史料表明,面对郜永宽等人的非分要求,程学启将意见转达李鸿章之后,李鸿章曾经询问过程学启对事件的看法,以及处理意见,程学启直言郜永宽等人心狠手辣,又并非信义之辈,建议李鸿章宁杀错、勿放过,斩草除根方为万全。

其实在程学启表态之前,关于降将的生死问题,李鸿章心内早有定论,只因程学启太平军出身,与众人熟稔,了解叛将的为人和心理,与之商量,无非是坚定自己的判断而已。

郜永宽等人的要求在李鸿章看来,早已品出了另一番味道,关于投降将领的任用,本来就是非常慎重的事情,但现在看来,加官晋爵显然已无法满足他们,这些反正的“逆匪”,似乎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既要拥兵自重,还要求城市的控制权,而“八人集团”中的某些将领投降至今,仍未剃发,甚至苏州城中各处要道还仍然设有卡哨,而这一切的表象,让老谋深算的李鸿章顿时觉得细思极恐。

不久之前进攻太仓之时,就曾经发生过太平军将领蔡元隆“诈降”事件,数百淮军中计,命丧城中,主将李鹤章(李鸿章四弟)身受重创,狼狈逃出。

太仓事件,让李鸿章心有余悸,谁又能确定郜永宽等人就不是诈降呢?而且即使这些将领此时真心投降,一旦开出的条件无法满足,这些见利忘义,卖友求荣的反复小人,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再起歹心?

曾国藩、李鸿章这些人,读的是孔孟圣贤书,学的是仁义礼智信,但关键时候,可不会有什么菩萨心肠,只有霹雳手段。

所谓慈不掌兵,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遗害无穷,李鸿章不是李秀成,不会给潜在的隐患任何作乱的机会。

李、陈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并决定在次日受降宴会上,以炮响为号,将众人当场斩杀。

一场精心谋划的“鸿门宴”即将到来,而叛将郜永宽等人尚不知大难临头,还憧憬着在大清羽翼之下的美好未来。

天道轮回:叛将悉数被杀

12月6日,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钧、宁王周文佳、比王伍贵文四王,张大洲、汪花班、汪有为、范启发四大天将,一行八人按照事前约定前往娄门外淮军大营参加献城归降典礼。

大典之后,李鸿章“亲切而友好”的对降将们表示了的慰问,同时还邀请八人一同出席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宴会。

淮军这边,除了主帅李鸿章之外,还有程学启作陪,宴会之上,随同精美的菜肴一起奉上的,还有八套簇新的清朝官服。

望着色彩斑斓的顶带花翎和鲜艳欲滴的血红帽缨,愚蠢而短视的叛徒们似乎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让人心旷神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远大前程正在向他们热情的招手。

正在郜永宽等人意乱神迷之际,李鸿章突然有事离席,只留程学启作陪,只是沉醉中的八人仍然未觉有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时宾主尽欢一片祥和,突然一声炮响,早已埋伏在营外的众多刀斧手一拥而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乱砍,毫无防备的众将,怀揣着美梦成了刀下之鬼。

斩杀众将之后,其实已没有退路可言,为防止郜永宽等人的部下哗变,李鸿章一声令下,淮军的屠刀又对准了苏州城内手无寸铁的无辜的太平军。

1863年12月6日,姑苏城变成了人间炼狱,淮军屠刀所至,城内顿时一片血雨腥风,两万多太平军降卒死于血腥的屠杀之中,随后,所有居民悉数被驱逐出城,城中诸王府、民宅、商铺更是被抢掠一空。

苏州杀降: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苏州之战,在太平军将士的死难中落下了帷幕,但实际上远远没有结束,反而因为李鸿章的背信杀降,而引起了轩然大波。

做为担保人的戈登,在8号从幸存的郜永宽义子口中得知八人遇害的消息,常胜军统领顿时怒不可遏。

一方面,做为担保人,戈登的信誉被背信弃义的李鸿章轻易践踏,这对于重视契约精神的洋人而言,不啻巨大的侮辱。同时,活着的郜永宽等人,对于戈登而言,将是巨大的政治筹码和战争功劳,现在八具冰冷的尸体,还有何价值可言。

怒火攻心的戈登,甚至一度持枪四处寻找李鸿章决斗,只是老谋深算的李文忠公,哪里会给“洋鬼子”机会,一面义正言辞的声明,处置战犯是大清国的内政,外人不得干涉,另一面又寻找海关司长英国人赫德作为中间人居中调停,并允诺戈登巨额好处。

只是愤怒之中的戈登并不领情,扬言李鸿章若不下台,将率常胜军攻打淮军,并将之前攻克的城池重新夺回交还太平军。

后来还是在中、英两国政府的出面调停之下,同时给予戈登及常胜军8万两白银的犒赏,而且李鸿章也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发生杀降事件,算是侧面低头认错,并登报声明苏州杀降一事,与戈登没有任何关系,洋枪队长才总算勉强作罢。

虽然戈登名誉受损,但好歹得到了物质补偿,现在看来,苏州之战,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外国人,勉强能算是受益者。

除此之外,淮军也好、太平军也罢,在这场充满阴谋与背叛的战争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胜利者。

首先,被戈登这么一闹,李鸿章苏州杀降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事出有因,不得不为,但毕竟是背信弃义之举,近代梁启超对苏州杀降便颇有微词:

按李文忠于是有惭德矣。夫杀降已为君子所不取,况降而先有约,且有保人耶?故此举有三罪焉,杀降背公理一也,负约食言二也,欺戈登负友人三也

另外苏州战事结束75天之后,清政府于1864年2月明令禁止再讨论此事,官方的态度似乎也可以说明,背信杀降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不仅如此,苏州杀降对李鸿章个人而言,是其一生都无法洗脱的污点,对于淮军后期的军事行动,也有相当大的负面影响。

苏州之前,南汇、常熟、太仓太平军将领络绎来降,苏州之后,本已心生降意的护王陈坤书、潮王黄子隆眼看投降无门,在随后的常州、无锡保卫战中,均是拼死抵抗,血战到底,给淮军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淮军总兵程学启,因向李鸿章建议诛杀降将郜永宽等人,也落得个阴狠毒辣的名声,从此不受重用,政治前途尽毁,最后战死于嘉兴城下。

卖国求荣的郜永宽八人自是不用多说,阴谋背叛,残杀同袍,奸佞小人最终也被阴谋算计而死,同时身败名裂,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只是可怜了忠义坚韧的慕王谭绍光,无辜惨死于小人之手,成为了阴谋与背叛的牺牲品。

最后,忠王李秀成,在整个苏州战役中,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不仅未能对整个战局起到任何积极的影响,还因为自己的放任,滋长了叛徒的气焰,也间接害死了自己的部下,风雨飘摇的太平天国也因此痛失一位忠心耿耿英勇善战的悍将

更为重要的是,从苏州之战的过程来看,李秀成作为太平天国后期军事第一人,实际上并不具备曾国藩、李鸿章等成熟的政治家、军事家所应具备的胆识、气魄与谋略。

这恐怕也是为什么曾、李二人后来可以跻身晚清四大中兴名臣,而李秀成最终却和太平天国一起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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