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張好好詩卷後元人觀款移配問題補苴

杜牧書《張好好詩》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杜牧書《張好好詩》墨跡,著錄於《石渠寶笈初編》,清末流出宮外,後輾轉為張伯駒所得,由張捐獻故宮,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卷拖尾極長,但題跋甚少,僅有元代觀款數則張孝思、年羹堯觀款,張伯駒題一闋《揚州慢》(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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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杜牧書《張好好詩》卷後觀款
元代觀款共8行,依次是:「吳郡錢佑觀於西湖」;「寓吳伯顏觀」;「大梁班惟志與仲亨子正敬思同觀」;「嚴陵汪鵬升、永嘉薛漢同觀」;「大德九年吾衍觀」。
徐邦達先生最先揭出,這些觀款乃妄人從《趙模集王千字文》卷後移配。《古書畫鑒定概論》云:

拆掉一些真跡題跋等,移配到另一件書畫真跡上去,以此補缺,這也是經常見到的一種情況。對這類情況也不可不知。有查考的例子,如唐杜牧《張好好詩》卷後面的元吾丘衍等題名一紙,原是在唐趙模書《千字文》卷後的,曾見明朱存理《鐵網珊瑚》書品記載,因知原委。據說卞永譽經常來這一手。

在《古書畫偽訛考辨》趙模千字文條,徐先生也說:「錢佑至吾衍等題名則在清乾隆前,被人移裝唐杜牧書《張好好詩》卷後。」近來研究《趙模集王千字文》亦涉及此問題,基本同意徐邦達先生的意見,有關細節補苴如下。

01

移配的文獻證據與實物證據

徐先生說相關記載見於朱存理《鐵網珊瑚》。檢《鐵網珊瑚·書品》,既無《趙模集王千字文》,亦無《張好好詩》的著錄,此或徐先生記憶失誤,真正可以作為移配文獻證據的是汪珂玉《珊瑚網》。

(明)汪珂玉撰《珊瑚網》 (清抄本)「趙參軍摹晉千文」條

上海圖書館藏
據《珊瑚網·書錄》卷一「趙參軍摹晉千文」條,《趙模集王千字文》卷後題跋如下:

趙供奉所書千文,如謹敕士,不敢毫髮自縱在繩束外,至今見者,為之斂衽退步。及觀困學翁跋,則如神龍天馬,殆不可羈,其間法度出於自然。噫,此筆亦不可多得矣,我輩何敢仰望下風,因乗興效顰,值子玉千文卷錄以還。延祐庚申夏五,玉霄滕賓拜手。

吳郡錢佑觀於西湖。寓吳伯顏觀。

大梁班惟志與仲亨子正敬思同觀。

嚴陵汪鵬升、永嘉薛漠同觀。

大德九年吾道觀。

山陰繭紙入昭陵,江右空傳瘞鶴銘。賴有貞元供奉筆,硬黃雙勒集儀刑。丹丘夏克復。

晉人之書見於今日者,大抵石刻耳。如趙公者,去晉未逺,其所摹集,多予昧於平生者固宜。蓋褒鄂已沒,庶幾見其英姿颯爽於縑素間者,曹將軍之功也。明古其謹藏之。吳寬題。

吳郡楊循吉觀。

七月之望,彭年觀於雙蛾寺壽承讀書樓。

禇登善有自書聖教序,筆法極類右軍,後人遂謂唐集聖敎序,非集聚之集,乃學習之習也。是殆不然。今觀趙供奉所摹千字文,一鈎一畫,步武右軍,極似聖教序。乃知前人所集,真集而書之者,非習字書奴明矣。千古之疑,一朝盡釋,快哉。此筆今不可再得,仲宣其寶之,勿輕示人也。天啓壬戌初夏,范允臨題。

又據同書卷二「杜樊川書張好好詩並序」條,《張好好詩》後僅有董其昌一條跋文:

末有「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字漫不可摹。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風韻,余所見顏柳以後,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其昌。

(明)汪珂玉撰《珊瑚網》 (清抄本)「杜樊川書張好好詩並序」條
上海圖書館藏
由此知這幾行元人觀款確實屬於《趙模集王千字文》。不僅文獻著錄如此,尚可找到實物證據。趙模集王千字文》尚存墨跡殘卷,跋尾部分基本完整,與《珊瑚網》著錄對照,滕賓題跋與夏克復題詩之間,恰好缺了元人觀款。更有意思的是,汪珂玉著錄的這份《趙模集王千字文》明代曾經刻石,范大澈《碑帖紀證》「趙摹千文」條云:

書法得聖教序體,吳江吳尚書(山)家刻石,佳甚。蘇州翻刻,不善。購之未得。

此刻本明末流入日本,篆刻家韓天壽(1727-1795)翻刻入所編《集帖》第四中,日本《書品》雜誌昭和四十五年(1970)第210號刊登有《趙模集王千字文》完整拓本。研究其中題跋部分,依次為滕賓題跋,元代觀款,夏克復題詩,吳寬題跋,與《珊瑚網》所著錄者完全一致;而元代觀款與今《張好好詩》後墨跡比較(圖2),除班惟志款移在錢佑、伯顏款之前外,字跡與印章皆同,班惟志款前移大約是出於美觀考慮。

圖2

《趙模集王千字文》拓本元代觀款與今《張好好詩》後墨跡比較

02

移配發生的時間

《趙模集王千字文》與《張好好詩》均藏乾隆內府,著錄於《石渠寶笈初編》。卷五乾清宮藏書次等「元」字號為「唐趙模集王羲之千文一卷」,內容如下:

白麻箋本,行書款云:太子右監門府鎧曹參軍事臣趙模上。拖尾有滕賓、夏克復、吳寬、吳仲宣、徐寓、范允臨、徐枋諸跋,又楊循吉、彭年記語二。

《石渠寶笈初編》卷五
「唐趙模集王羲之千文一卷」
同書卷十三「唐杜牧書張好好詩一卷」云:

素箋本,行草書存三十七行,餘缺。前署張好好詩並序六字……卷首有神品、弘文之印、蘧廬、張孝思、項元汴印、項子京家珍藏、項墨林鑒賞章、則之諸印;卷後有宋犖審定、梁清標印、墨林懶叟、項元汴印、沮溺之儔諸印;卷中幅有張則之、項元汴印、項子京氏、田疇耕耨、墨林、項季子章、張孝思諸印;押縫有墨林、項子京印、袁笠生三印……記語有「吳郡錢佑觀於西湖」八字,又「寓吳伯顏觀」五字,「大梁班惟志與仲亨子正敬思同觀」十四字,「嚴陵汪鵬升、永嘉薛漢同觀」十一字,又篆書「大德九年吾衍觀」七字。後有商邱宋氏收藏圖書一印。卷髙八寸七分,廣五尺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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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寶笈初編》卷十三

「唐杜牧書張好好詩一卷」

根據《石渠寶笈初編》的記錄可以判斷,元人觀款從《趙模集王千字文》卷後移配給《張好好詩》,發生在兩卷收入乾隆內府之前,此即徐先生所說:「錢佑至吾衍等題名則在清乾隆前,被人移裝唐杜牧書《張好好詩》卷後。」但前引《古書畫鑒定概論》,徐先生在揭出觀款移配後,突兀地插入一句「據說卞永譽經常來這一手」,似乎暗示,元代觀款的移配乃是卞永譽動的手腳,其說未妥。
按,《趙模集王千字文》與《張好好詩》分別見於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書卷之七、之八,但這兩份卷子上都沒有卞永譽的印章,故卞永譽即使經眼也未曾收藏,當然更談不上實施移花接木的手段。結合明清之際《趙模集王千字文》與《張好好詩》的流傳軌跡,大致能推算移配發生的時間。
在汪珂玉《珊瑚網》之後,顧復《平生壯觀》也同時著錄了《趙模集王千字文》與《張好好詩》,卷一「趙模千字文」條說:

趙模千字文,紙色古而黑,後款「太子右監門府鎧曹參軍臣趙模上」。拖尾紙上滕賓跋,錢佑、伯顏觀,班惟志與仲亨子正敬思同觀,汪鵬升、薛漠同觀,吾道觀,夏克復、吳寛題,楊循吉觀,彭年觀於壽承讀書樓。字帶行體,於嘉興沈氏見之。

同卷「張好好詩」條說:

張好好詩,硬黃紙書,宣和收藏,大小諸璽具備。草書,字如古錢。牧之此詩紙墨頗佳,書成欲舞,後紙糜爛,兩句字不可讀,何傷全體。

《平生壯觀》十卷,清顧復撰,復字來侯,蘇州人,生卒不詳,活動於明末清初。此書前有康熙三十一年(1692)徐乾學序,據作者自撰「《平生壯觀》引」稱:「予更延攬東南之收藏好事家,漸窺宏大,見則隨筆記之,邇來三十五年矣。」由此推算,其所見聞之事,上起順治末年,下迄康熙中葉。從顧復的記載可知,至少在康熙初年,《趙模集王千字文》尚由嘉興沈氏收藏,其時元代數段觀款尚綴於卷末;同樣的,《張好好詩》當時也在「東南之收藏好事家」手中。
在此之後至乾隆十年(1745)《石渠寶笈初編》著錄以前,《趙模集王千字文》的轉手情況不詳,《張好好詩》則有線索可尋。
由《張好好詩》卷子上的印章及相關材料則可以推知,這件作品入清內府之前的最後幾位收藏者依次是梁清標(1620-1691)、宋犖(1634-1713)、年羹堯(1679-1726)。
《張好好詩》大約是經張孝思(則之)之手而入梁清標的秋碧堂,梁清標似乎重裝過,手書箋條「唐杜牧之張好好詩,蕉林珍秘,神品上上」,並將其刻入《秋碧堂法書》。這套法帖鐫刻的具體時間不詳,所刻《張好好詩》之後尚沒有元代觀款,其上僅有白文「梁清標印」、朱文「蕉林」印,無宋犖印章。
《張好好詩》手書箋條
可能在梁清標身後,《張好好詩》歸宋犖所有,據王士禛(1634-1711)《分甘餘話》卷四「杜牧書張好好詩真跡」條說:

唐杜牧之張好好詩並序真跡卷,用硬黃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卷首楷書唐杜牧張好好詩,宣和御筆也。又御書葫蘆印、雙龍小璽、宣和連珠印,後有政和長印、政和連珠印、神品小印、內府圖書之印。董宗伯跋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顏柳以後,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愚按《宣和書譜》,唐詩人善書者,賀知章、李白、張籍、白居易、許渾、司空圖、吳融、韓偓、杜牧,而不載溫飛卿。然余從他處見李商隱書,亦絕妙,知唐人無不工書者,特為詩所掩耳。此卷今藏宋太宰牧仲家。

王士禛《分甘餘話》卷四
「杜牧書張好好詩真跡」
《分甘餘話》是王士禛康熙四十三年(1704)罷官以後撰寫的筆記,本條末句「此卷今藏宋太宰牧仲家」應是實況。王士禛只提到董其昌跋語,而沒有說卷末還有元人觀款。作為旁證,陸時化(1724-1789)《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二提到他所見的「唐杜牧之書張好好詩並序卷」云:

此卷有董文敏跋,昔另錄一紙,今已遺失,猶記其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卷首楷字唐杜牧張好好詩,宣和御筆也。唐人顏柳以後,若溫飛卿、杜牧之皆名家。按《宣和書譜》,唐詩人善書者,賀知章、李白、張籍、白居易、許渾、司空圖、吳融、韓偓、杜牧,而不載飛卿。王阮亭云:曾見李商隱書亦絕妙,知唐人無不工書,特為詩所掩耳。此卷藏宋太宰牧仲家。聽松山人識於鈎本。

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二
「唐杜牧之書張好好詩並序卷」(局部)
聽松山人是陸時化的別號,他的題跋完全因襲上引王士禛(阮亭)的《分甘餘話》。因為《張好好詩》在乾隆十年(1745)之前已入內府,陸時化所見者確如引文所說,只是「鈎本」,但這份可能與王士禛記載同時的「鈎本」上面,顯然也沒有元代觀款。
回頭再看《張好好詩》卷子的現狀,有兩處特別值得注意。

「秋壑圖書」印

「商山宋氏收藏圖書」印

一是元代觀款鑲嵌在《張好好詩》卷子拖尾的中間偏後段,其前是賈似道的「秋壑圖書」,其後是宋犖的「商山宋氏收藏圖書」觀款紙上除吾丘衍的兩枚印章外,無任何收藏印。這樣安排頗符合時間邏輯:南宋印→元代款→清初印。至少留給觀者的印象是,即使元代觀款出於配補,時間也在宋犖之前。但如前面舉王士禛與陸時化的記錄,都見過董其昌的題跋,卻沒有提到元代觀款。《石渠寶笈初編》則無董跋而有元代款。因此有理由懷疑,宋犖卒(1713)後,乾隆著錄(1745)前的某一個時間,董跋被移走,原來董跋的位置被用從《趙模千字文》處移來的元代觀款填補。
年羹堯觀款
第二可注意的是年羹堯的觀款,「雙峰積雪齋年羹堯觀」,鈐蓋朱文「羹堯」。或許可以設想,此卷在宋犖身後,被轉賣給了年羹堯,經手者恰好藏有《趙模集王千字文》,遂施展移花接木的手段。配有元代觀款的《張好好詩》於雍正三年(1725)隨著年羹堯垮台,抄沒入宮。
綜上,元代觀款之移配當發生在宋犖卒後(1713)至入《石渠寶笈初編》著錄(1745)之間,更可能宋犖卒(1713)至年羹堯抄家(1725)之間。卞永譽卒於康熙五十一年(1712),應該沒有參與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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