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卡尔维诺之轻
《经典作家十五讲》插图:卡尔维诺肖像。后声文化/绘
卡尔维诺颇为欣赏下面这一段文字:
她的车辐是用蜘蛛的长脚做成的;车篷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小蜘蛛线;颈带是如水的月光;马鞭是蟋蟀的骨头;缰绳是天际的游丝。
它出自莎翁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卡尔维诺是要用这段文字说出一个单词来:轻。
他说: “ 我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进 行过各种实验,现在该对我的工作下个定义了。我建议这样来定义:‘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
他对“轻”欣赏备至,就他的阅读记忆,向我们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那些有关轻的史料:
希腊神话中杜尔修斯割下女妖美杜莎的头颅,依靠的是世界上最轻的物质—— 风和云。
十八世纪的文艺创作中有许多在空间飘浮的形象,《一千零一夜》差不多写尽了天下的轻之物象 —— 飞 毯、飞马、灯火中飞出的神。
意大利著名诗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在他的《短遗嘱》中写道:蜗牛爬过留下的晶莹的痕迹 / 玻璃破碎变 成的闪光的碎屑。
意大利浪漫主义诗人的笔下则有一长串轻的意象: 飞鸟、在窗前歌唱的妇女、透明的空气。而其中,“总 能传递一种轻盈、悬浮、静谧而诱人的感觉的”月亮出 现尤其频繁 ......
同样,我们在卡尔维诺本人的小说中也看到了这样 的文字:“...... 两个人静悄悄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 斗冒出的烟慢慢上升。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 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 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
“轻”是卡尔维诺打开世界之门与打开文学之门的钥匙。他十分自信地以为,这个词是他在经历了漫长 的人生与漫长的创作生涯之后而悟出的真谛。他对我们说,他找到了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文学的解。我们也可以拿着这把钥匙打开卡尔维诺的文学世界 —— 卡尔维诺将几乎全部文字都交给了幻想,而幻想是什么? 幻想就是一种轻。一个人坐在大树下或躺在草地上或坐在大海边幻想,此时,他的身体会失重,变得轻如薄纸,或者干 脆,就完全失去重量。他会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轻的,包括大山与河流。一切都可能飘动起来。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常做这样一个比喻:张开幻想 的翅膀。
幻想而产生的飞翔感,是令人心醉神迷的。
在卡尔维诺看来,文学的本质就是一种幻想,因此,也就是一种轻。他很少面对现实,进行依样画葫 芦式的描摹。他的目光是朝向天空、朝向虚无的,他 的世界是在大胆地编织、大胆地演绎中形成的。当批评家们称《通向蜘蛛巢的小路》为写实主义作品时,我 想,大概是从作品的精神而言不是从作品的情境与故事 而言的。在幻想中,子爵被分成了两半而依然活在人 世,成群涌动的蚂蚁在阿根廷横行肆虐,一座座不可思 议的城市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云端里。
幻想的背后是经验,是知识。但一旦进入幻想状态,我们似乎并不能直接地具体地感受到经验与知识。它们是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发生作用的,我们仿佛觉得自己有凭空创造的能力。先是一点,随即,不知于何时,这一点扩大了。幻想似乎有一种自在的繁殖能力。繁 殖频率短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其数,一个个崭 新的世界,一忽,就在一片烟云中出现了。
在整个幻想的过程中,我们始终领略着醉后、梦中和大病一场之后来到春光中的轻扬、飘逸之感。
在卡尔维诺的意识中,文学的世界产生于云彩、月光与薄雾之中。只有这样一个世界,才能圆满地表达 我们对现实的认识。
卡尔维诺并不否认对现实的观察。但他用轻之说, 阐释了他的观察方式。处于我们正前方的现实,是庞然大物,是重。它对于一般人,构成了强大的吸引力, 以至于使他们无法转移视线再看到其他什么。人们以为重的东西才是有意义的,并为重而思索,而苦恼,而 悲伤,而忧心忡忡。中国当下的那些以国家、以民族大业为重而将目光聚焦于普通人都会关注的重大事物、 重大事件、重大问题上的作家,就是在重与轻的分界线上而与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的。
卡尔维诺在分析传说中的珀尔修斯时说,他的力量就正在于“始终拒绝正面观察”。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正前方矗立的事物,都具有 方正、笨重、体积巨大、难以推动等特性。大,但并 不一定就有内容,并可能相反,它们是空洞的,并且是 僵直的,甚至是正在死亡或已经死亡了的。
我们很少看到卡尔维诺是正面观察的姿态。他的目光与我们的目光并不朝向一个方向。容易引起我们注意的,卡尔维诺恰恰毫无兴趣;而那些被我们所忽略 不计的东西,恰恰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被常人忽略不计的轻;正是因为轻,才被我们忽略不计。卡尔维 诺看我们之非看。叹息、微光、羽毛、飞絮,这一切 微小细弱的事物,在他看来恰恰包容着最深厚的意义。
更准确一点说,卡尔维诺并没完全认为正面所观察到的东西就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而是 —— 在他看来, 将正面的东西引入小说,是件愚笨的事情 —— 这件事 情本身就毫无艺术感。他由珀尔修斯砍下女妖美杜莎 头的故事,提出了“反射”(或叫“折射”)的观点:珀 尔修斯在去砍美杜莎脑袋时,并不直视女妖的面孔,而 是通过铜盾来反射她的形象。这是一个非常绝妙的比 喻。它向我们喻示着艺术的产生的过程:艺术并不直 接面对所要书写的对象,而是由折射而获得的图景。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处理。
将沉重的巨大的进行折射,也就是将重转化为轻 —— 沉重的变成了光与影。
“世界正在变成石头。”卡尔维诺说,世界正在“石 头化”。我们不能将石头化的世界搬进我们的作品。我们无力搬动。文学家不是比力气,而是比潇洒、比 智慧,而潇洒与智慧,都是轻。卡尔维诺的经验之谈 来自于他的创作实践 —— 在创作实践中,他时常感到 他与正前方世界的矛盾。他觉得他无法转动它们—— 即使勉强能够转动它们,也并无多大的意义。咧嘴 瞪眼去转动无法转动的东西,这副形象也无法经得起审美。最后,卡尔维诺从生存的艰难这一角度赞颂了轻。
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复的 一种作用。
卡尔维诺让游戏进入了他的小说创作。我们丝毫也不怀疑卡尔维诺是一个严肃的有着思想抱负的作家, 但他骨子里却又有一股游戏的欲望。在他看来,小说就是玩塔罗纸牌。他将这种欲望显示在他的每部小说 里。《寒冬夜行人》是一副错乱的牌:卡尔维诺写一个 读者正在读卡尔维诺的小说,但这个读者发现他所买的 这本卡尔维诺的小说莫名其妙,它页码混乱,内容杂乱 无章,故事脱节,于是他去书店想换一本,书店老板核 对之后,竟告诉他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 将卡尔 维诺的小说与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一部叫《在马尔堡 市郊外》的小说混合在一起了。
古典小说的重轭似乎被卡尔维诺卸下了。石头变成了在空中自由飘荡的“飘浮物”。
如果我要为自己走向二〇〇〇年选择一个吉祥物的话,我便选择哲学家诗人卡瓦尔坎蒂从沉重的大地上 轻巧而突然跃起这个形象。
令人遗憾的是,卡尔维诺未能活到二〇〇〇年。
《经典作家十五讲》
曹文轩/著
河北教育出版社·胡杨文化
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