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艳 | 大姐
去年央视上热播一部电视连续剧《大姐》，剧情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家庭，大女儿牺牲自己的青春、爱情，含辛茹苦把几个姊妹都拉扯大、培养成人的故事，许多观众都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我家情况和电视上的不太一样，但是我大姐在我家做出的牺牲奉献一点也不亚于电视剧中的大姐。
我家姊妹七个，大姐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姐今年已五十一岁了。大姐小时候，大哥、二哥在县城正读完全中学，母亲得下地干活挣工分，二姐没人照看，于是带二姐的任务交给了大姐。也还是孩子的大姐背着二姐上小学念书。二姐哭闹的时候，大姐就走出课堂哄她，站在窗户外面听课。带完二姐带三哥，大姐虽然聪明好学，却是连小学也没时间读完，就成了家里的劳力。母亲实在地里家里照顾不过来，就让大姐辍学帮她。当时的粮食是按工分给的，一家人若是有太多的孩子没有劳动力便会饿肚子。母亲如今还内疚，大姐是家里读书时间最少的。
大姐虽然小学没读完，却冰雪聪明，家里地里的活一看就会，干得又快又好。失学后，看见书就读，不会的字查字典问别人，积累了不少知识。她的两个孩子，上小学都是大姐辅导的。就是时至今日，大姐也不断的看书、听收音机，眼界开阔，知识面广。听她说话，决不像普通的农妇，词语一串一串的，用的很贴切，许多人都以为她是老高中毕业生。
由于母亲是南方人，烙馍、蒸馒头、擀面条、纳鞋底、做鞋、纺线、织布不是太在行。大姐却心灵手巧，十多岁就干得有模有样，缝补浆洗、纺线织布、纳底子做鞋、做衣做饭又快又好，家里十口人的吃饭穿衣，全靠母亲和大姐的手工劳作。
大姐长大了，地里的农活啥都会干，不惜力气。锄地、割麦子、插水稻、刨红薯、拉车扛粮、打麦扬场，利索极了，一个顶俩，比有些男劳力还能干，大姐因此做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尤其是大哥、二哥结婚后分门另住，当时父母年迈，叔叔智障残疾，二姐三哥在读高中，我在上初中，妹妹在读小学，家里种着一二十亩地，大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冬夏春秋，没有歇息的时候。晴天在田野里劳作，雨雪天在家里纺花织布、做衣做鞋。因为大姐的聪明、勤劳、能干，才把我们的学业及这个家维持下来，为了供我们几个读书上学，大姐牺牲了她的青春爱情。
大姐芳龄二十时，邻居王嫂给大姐介绍了个对象，是她的亲弟弟。王嫂是文化人，在村子里教书，她看中了大姐的兰心蕙质。大姐的相貌和能干在村里是鹤立鸡群。当时村里只有几个老太太会剪裁老式服装。大姐买本裁剪缝纫书，也没人指点，自己看看，竟然学会了裁剪做衣。中山装、大衣 、棉衣、单衣、男女样式全会。全村人大部分都来找她裁衣，忙个不停，当然都是免费。家里没钱买缝纫机，大姐总是去别人家做活。王嫂的弟弟相貌家庭条件一般，我父母都不同意这门婚事，认为他配不上大姐，大姐却愿意。大姐看上他的唯一理由竟是因为他高中毕业。我可怜的大姐，对知识的渴求是那么强烈。大姐订婚的几年内，男方催结婚催了好几次，都被大姐回绝了，大姐如果出嫁，我们姊妹几个其中得有辍学的，二姐首当其中。
因为大姐一再推托婚事，男方家不满，开始对大姐冷淡。尤其是男方后来接他父亲的班、有了工作后，麦季到我家走亲戚来的很晚，三哥考上郑州大学，他家也没来祝贺。自尊心强的大姐果断地结束了这段持续四年的恋情，那是1980年的夏天。自此，大姐关闭了她的心扉，无论谁介绍对象，条件好坏，统统拒绝。家有大龄女，还要忍受村邻乡亲的猜测，父母和大姐的压力同样大，劝过多少次，倔强的大姐依然我行我素。也许是农村的生活太寂寞了，其间县城举办日语培训班，大姐随同我村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老先生高大钟是黄埔军校毕业），每天傍晚徒步去县城听课。大姐找到了学习的快乐，从地里干活回来，还要收听日语讲座，读读写写。在那样的年代，农民学日语，这让村邻看来大姐似乎是脑子有毛病了。母亲反对她学，收音机都不让听，每到中午播音时间大姐就跑到邻居家听。就这样结业时，聪明好学的大姐竟考了培训班的第一名，比那些有文凭的人还考得好。可这有什么用呢，大姐依然无法改变她的命运。我同事的孩子在东北语言学校学了半年日语，去日本打工二年，今年就给父母拿回花十几万买了一辆车。如果是现在，靠大姐的勤奋执着，成就她的道路肯定有很多。可那时大姐却别无选择，只能供应我们几个读书，在我们身上寄托实现她的理想愿望。
记得前两年电视上播放敬一丹在陕西农村采访时讲述的一个故事。陕西农村的一个山窝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妇从山外嫁到了这里。她是中学毕业，村里人大部分人都不识字。村里贫穷没通电，因此没有电视广播，没有书报杂志，甚至连收音机也接听不到。没有文化人和她做思想上的交流，偏偏她又是个思想很丰富的人，精神世界的寂寞可想而知。见到敬一丹，她累积的苦闷寂寞有了突破口，送别敬一丹时，她哭着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当时我就感动得流了泪，传统的道德阻止她不能抛下丈夫孩子去追求别样的生活。我的大姐又何尝不是一个内心丰富、精神寂寞的人？
有一件小事，大姐也许已经忘记了，却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都觉得内疚。那时我正在离家十几里的农村中学读书。一个炎热夏天的礼拜天下午，大姐借了一辆自行车送我去学校。出村后，大姐拿出一副墨镜戴上遮挡阳光。要是现在，这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可当时的我觉得大姐戴墨镜太时髦太招眼了，还觉得农村人戴墨镜丢人。我跳下了大姐的自行车，执意步行。大姐无奈，只好把墨镜收起来。我的举动肯定刺伤了大姐，大姐正是青春年华，她也有追求美爱美的权利，这点小小的愿望，却被我的无知幼稚扼杀了。现在节俭惯了的大姐总舍不得买新衣服，常年穿我和妹妹拿回的旧衣。偶尔给她买件新衣服，大姐怕我们花钱，总是说太时尚了穿不出去。
大姐直到26岁那年，才草率决定了她的婚姻，嫁给老实木讷的姐夫。媒人介绍两个月大姐就结婚了，根本没有和姐夫谈恋爱。我想大姐之所以结婚，是觉得她的使命已基本完成。因为二姐、三哥已参加工作，我也快师范毕业了（因为家里穷，母亲不让我读高中，选择了初中毕业读小师范），只剩下妹妹一个人读书了。大姐结婚后，在婆家仍是当牛做马。婆婆高龄，姐夫常年在野外工作，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地里家里忙得陀螺转。
大姐一辈子心里总装着别人，想不起自己。就是现在，隔一段回我妈那，洗洗我妈和叔叔的衣服，蒸一锅馒头，才匆匆离去。前几天回家，母亲说莹莹（大姐的女儿）从郑州回来了，给她洗洗头发剪短，又洗洗脚剪剪脚趾甲。这些都是大姐让她做的，我们没有做到的，大姐都替我们做到了。大姐种的花生，剥成粒让我们几个带走。养的鸡、鸡蛋，自己不舍得吃，送给我们。在我心目中总年轻能干的大姐如今已有了白发，胆囊炎、胃病、腰疼等疾病折磨着大姐，这些都是她年轻时劳累太过所致。大姐奉献给我们的，今生无以回报。只能在心底说：“大姐，辛苦了，爱你！”
郑喜艳，女，出生于67年10月，基层公务员，喜欢读书旅游，希望书籍和行走能滋养一颗丰富的灵魂，偶尔写点小文，记录生活的点滴。年轻的日子没来得及珍惜，只能认真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