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简·奥斯丁了解不多,第一次看到《简·奥斯丁的谋略》一书时,吸引我的其实是该书的作者,韩裔美籍博弈论学者崔硕庸(Chwe Suk-Young)。十五年前在巴塞罗那攻读经济学博士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当时高级微观经济学和博弈论的授课老师叫托尼,来自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小国安道尔,就是那个只有3万人口,但是在微信上有几百万“居民”的安道尔。托尼当时在网络博弈论领域已做出了杰出贡献,当上了几个顶级期刊的副主编或者编委,还挂名兼任安道尔驻几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大使。他一向不谈及当下学界,却有一次破例提到崔硕庸这个名字,曾怀着赞叹甚至一丝崇敬的意思评价崔硕庸关于“共同知识”和社会网络的研究,说他在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国际顶级期刊上都发表了相关论文。没有过很久,崔硕庸受他邀请来进行学术报告,有了托尼的预报和广告,我们一众博士生纷纷去参加。讲台上一个看着有些腼腆的韩国男子,没有韩国人常有的口音。即使有口音也无所谓,因为我们这些学生早已经历了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各种腔调的英语洗礼。讲座内容我已经全忘了,当时也没有和他交流。这是因为,崔硕庸当时的简历看着并不很成功。他本科就读于加州理工学院,于1992年在美国西北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导师是后来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杰·迈尔森(Roger Myerson),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当助理教授。他虽然在“非升即走”的“常任轨”(tenure-track)尾巴上连续在《美国社会学期刊》(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美国政治科学评论》(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经济研究评论》(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发表了论文,但是经济学以外学科的顶刊发表,显然不足以让他留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此后他一路辗转,给我们讲座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博士毕业十五年,换了四个学校,甚至还从经济系到了政治学系,却还是副教授,文章数量少,发表慢。在我们这些“势利”的博士生眼里,这简直是不务正业蹉跎人生的典型,不知比他小五岁的托尼为啥还这样赞赏他。虽然托尼成了我的导师,但是我并没有来得及向他提出自己的疑惑。这个问题也永远没有答案了,这年冬天托尼就在一场流行性腮腺炎中猝然去世,享年37岁。后来巴塞罗那的高校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奖项,颁给在社会网络和社会互动研究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学者,两年一届,第一位获奖者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在十年之后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不久之后,我就买了崔硕庸的著作《理性的仪式:文化,协调和共同知识》(Rational Ritual: Culture, Coordination, and Common Knowledge),读后对于崔硕庸的研究大为惊叹,觉得这真是一个妙人。他从构建博弈参与者的“共同知识”,实现协作的角度,解析了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文化现象,比如什么样的商家要去“超级碗”之夜做广告等等,令人大开眼界。书的篇幅并不长,据说已经出了第二版。依我看来,眼前这部《简·奥斯丁的谋略》面向着三个不同群体的读者。首先,崔教授面向普通公众,试图重述博弈论的“道统”。因此,如果读者只是想看看如何用博弈论合理化简·奥斯丁小说的故事情节,或者是想通过本书学习博弈论,那么多半会有些失望。博弈论的“道统”是什么?我们立刻会想到冯·诺伊曼和摩根斯坦的巨著《博弈论与经济行为》,然后就是约翰·纳什、罗伯特·奥曼、莱茵哈德·泽尔滕、罗伊德·沙普利、约翰·海萨尼等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名字。总而言之,在普通公众看来,这是人类顶级智识精英们的数学游戏。以笔者的亲身经历为例。我十年前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入境纽约接受检查时,坐在玻璃后面的一位移民局工作人员询问我为何来美。我递给他会议邀请函,他看着邀请函问道:“博弈论,什么游戏?电子游戏吗?(Game Theory, which game? Video game?)”。这一问惊醒了正被时差折磨得昏昏欲睡的我,我赶紧解释,拉大旗作虎皮地举出了以约翰·纳什为原型的电影《美丽心灵》。对方似乎有所领悟,然后把我当成了很聪明的数学家(其实我不是),在护照上盖章放行了。所以,博弈论在普通人看来高不可攀,心生畏惧和崇敬,虽然看不懂,但是似乎很厉害的样子。通常对待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有三种态度:好奇而去学习;完全置之不理;激烈反对和批评。博弈论在美国可能就遇到了很多第三种态度。因此,《简·奥斯丁的谋略》第41页开始,用一节篇幅回应了对博弈论的批评。其中有一种批评值得一提,因为它不是针对博弈论的假设或者逻辑,而是针对博弈论的起源和发展。这种批评强调“博弈论起源于美国与苏联冷战早期,美国空军于1946年建立兰德公司的时候”。这实际上也是博弈论真实发展历程中的重要环节。在20世纪50、60年代,博弈论在西方国家一方面多是由数学家们进行研究,一方面其主要应用正是在军事方面,比如核威慑战略问题、美苏裁军问题等。兰德公司正是很多当时一流的博弈论研究的赞助者。其他批评则包括:博弈论里的博弈参与者太讲理性,不受社会道德规范的影响,不受社会或文化背景影响;博弈论在合理化资本主义;博弈论在为政治趋势服务;博弈论过于“男性化”等。崔教授试图重新塑造博弈论的源流,讲述一部“民间博弈论”给美国普通公众听。实际上,如同本书后记所述,原本作者青睐的书名就是“民间博弈论”。崔硕庸出生在美国南方的亚拉巴马州,现居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目标读者,不仅仅是奥斯丁的忠实粉丝,也不仅仅是试图从生活或者文学例子中学习一些博弈论知识的普通人,而是经历了近些年的公民权利、女性权利、同性恋权利等各种社会思潮和运动洗礼,居住在美国东西海岸(也就是大选中支持民主党的蓝州)的年轻人。本书导论中“为了正确理解博弈论多样化、抗争性的历史根源,我们需要认识到奥斯丁在博弈论史上的地位”正是开宗明义,体现了作者重述博弈论“道统”的雄心。此书试图把简·奥斯丁塑造为一位深思熟虑的博弈论学者,从她的小说里勾勒出博弈论思想,从而回应对于博弈论的种种批评,让博弈论的“道统”脱离数学界、脱离军方,脱离一切使其“政治不正确”的特征,使当代美国社会公众愿意接受博弈论。为了实现这一雄心,崔硕庸在展开对于简·奥斯丁小说的分析之前,坚持用整整一章“民间故事和民权运动”分析了黑人民间故事中的策略思维,以及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中体现的策略思维。他还在短短的第4章里分析了一个黑人民间寓言故事《弗洛茜和狐狸》,阐述了弱者如何采用博弈策略反抗强者。简·奥斯丁,200年前的一位女性作家,对于重述博弈论的“道统”而言,她的六部小说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材料。博弈论基于理性选择理论,考虑两个或两个以上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关注于单个个体的选择。策略思维(奥斯丁用“洞察”一词指代)是博弈论的核心概念。在作者眼中,简·奥斯丁的小说“系统探讨了博弈论的核心思想”。之所以用“探讨”(explore)而不是“应用”或者“体现”,正是因为在作者眼里,简·奥斯丁在自觉地使用具有原创性的博弈论思想,安排人物之间的策略性互动,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实际上,本书的英文原书名正是:“简·奥斯丁,博弈论学者”(Jane Austen, Game Theorist)在奥斯丁的时代,“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小说中的女主角们主要忙于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在作者看来,女主人公们摆脱当时各种社会规范(例如社会责任,社会期望等)的束缚,自觉运用策略思维谋取自身的幸福,体现了弱者对于主流社会秩序的反抗,说明博弈论是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意义上“弱者的武器”。因此,一位对博弈论本身抱有怀疑甚至误解的普通读者,通过阅读《简·奥斯丁的谋略》,想必对于博弈论的看法会有所改观。本书面向的第二个群体是奥斯丁的忠实读者,这体现在作者对于奥斯丁小说中主人公自身成长的关注上。所谓“运用策略思维”,就是在做出行动时自觉地考虑行动对于他人的影响,以及他人会如何应对,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换位思考”。当一个人可以娴熟地换位思考,以此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时,我们可以这个人“成熟”了。《简·奥斯丁的谋略》奥斯丁的六部小说里,女主人公的“成熟”是共同的主题。她们的策略思维能力并不相同:有的一出场时就是高手(《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贝内特);有的则是一路打怪升级(《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范妮),逐步掌握了策略思维;还有的一开始自诩高手,实际上眼高手低,过度自信,最后才脱胎换骨醒悟过来(《爱玛》中的爱玛)。每部小说的情节发展都可以理解为年轻女性学习策略思维,通向“成熟”的过程。这种学习可以通过阅读小说、仔细观察同龄人和家中姐妹学到,但是主要还是要依靠自己在困难的社交场合中独立决策来积累和提高。《简·奥斯丁的谋略》一书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但是这确实可以被称作博弈论中所研究的“博弈学习”。崔硕庸正是捕捉到了“博弈学习”这条线索,才能够将奥斯丁的六部小说融会贯通,讲述“民间博弈论”。为何这样说?博弈论在分析博弈时有三个基本要素:博弈参与者、参与者的收益(支付),以及备选行动。我们经常读到的各种“生活中的博弈论”,关注的是个别案例中的博弈互动,如使用博弈论分析“空城计”“华容道”等经典故事中的策略,用均衡理论解释其结果。这当然能给读者许多启发。但是,这些典型场景是静态的、孤立的,读者看不到博弈参与者自身的变化历程;而任何经典小说,传世的一定是人物形象的丰满,而不是精彩的桥段。崔硕庸摆脱了对于单个小说情节的分析,而聚焦于主人公在整部小说中的成长。因此,他研究的是“人”而不是“事”,这样他才可以呈现一部“民间博弈论”,而不是孤立的小故事的合集。在本书第5章里,他简要介绍了六部小说的情节,穿插着博弈论视角的点评,而非以博弈论来分析某一个重要场景中的策略行为。在第6~8章中,他基于博弈论的要素,分析了奥斯丁小说中不同人物的动机特征和行为方式。第6章“奥斯丁的策略框架”指出:“奥斯丁展示了那些在策略上一知半解的人是如何出洋相的,他们自认为明察秋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策略头脑的人物懂得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细小举动来发现他的喜好”。在崔硕庸笔下,奥斯丁书中人物的眼神和盘算都有着博弈论的涵义。在第7章“奥斯丁的人类行为模型”中,崔硕庸更是比较和分析了“备选模型”,这些“备选模型”包括情绪、本能、习惯、规则、社会因素(包括意识形态)、迷醉状态等。他通过研究这些因素对于奥斯丁小说中人物行为的影响,进一步展示了奥斯丁对选择和策略思维的强调。在第8章“奥斯丁对策略思维的辨伪”中,崔硕庸更是指出,奥斯丁区分了策略思维和利己主义、道德说教、经济至上、好胜心的区别。通过这三章的分析,作者树立了简·奥斯丁博弈论学者的形象。奥斯丁的忠实读者们通过阅读本书,能够加深对书中人物的理解,领会自己为何会被奥斯丁小说中的悲欢离合所打动,为何对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范妮和埃德蒙、爱玛等人物产生共鸣。甚至,奥斯丁的忠实读者可以通过崔硕庸的分析,理解女性的成长过程,并运用到自身的生活中,训练和加强自己的策略思维能力。本书面向的第三个群体是博弈论的爱好者和研究者,这体现在作者对于奥斯丁小说中的“博弈论创新”的分析上。在崔硕庸笔下,简·奥斯丁不仅使用博弈论的框架组织小说发展脉络,进行人物形象设计,还是博弈论的创新者,这让笔者这个博弈论研究者也感觉有所收获。在第9章中,他指出了奥斯丁的四方面创新成果。首先,奥斯丁眼中博弈的理想结果并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胜利,而是两人携手成为策略伙伴,共同操控第三人,因此最高程度的亲密关系,是建立在策略合作伙伴基础之上。而且,这种策略合作并不仅仅限于信任的建立,也建立在策略思维能力的发展,只有具有相似的高度策略思维能力的人(聪明人)才能心意相通,形成策略合作伙伴。博弈论被用在很多人类行为的分析上,但是我印象中确实没有看到过有人从策略思维能力的角度,研究人际关系的巩固。第二,奥斯丁发现了一个人身上存在不同的自我,相互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因此人需要有一定的自我管理策略。这与现在最新潮最热门的行为经济学,所关注的“多重自我”问题,不谋而合。第三,奥斯丁并不像传统的经济学家一样认为偏好无法变化,而是提出偏好可能改变,改变来自于感恩、濒临死亡或者陷入爱河、参照点的改变、他人的奉承或者说服,或者一个行为有了新的社会含义。在奥斯丁眼中,感激之情这种导致偏好改变的心理机制,是最值得称道的。这似乎表明,奥斯丁会赞同克拉克奖得主马修·拉宾(Matthew Rabin)的“心理博弈”理论,博弈对手的意图也是参与者收益的一部分。当对方做出超乎预期的举动,展示了自己的良好意图后,自己的收益也会随之改变,产生行动的变化。第四,奥斯丁认为,坚定的爱情并非被动的等待,而是基于对所爱之人心意和动机的理解,而产生的一个主动的、不断调整的策略过程。因此,爱情中的“坚定”和“善变”并不仅是来自一方的个人品质。《劝导》中的安妮和温特沃思舰长在策略上弄清对方的真实想法后,才形成了坚定的关系。这提醒博弈论学者,在博弈参与人的特征与策略互动的结果之间,应进行更加小心的区分。博弈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遇到的一个批评是,博弈的模型设定过于复杂,真实世界中的人难以理解,更不会按照模型的均衡预测采取行动。这其实就是说,现实中的很多人并不一定根据策略思维展开行动。在崔硕庸眼中,简·奥斯丁最重要的博弈论贡献,就是对于策略性“无知”(cluelessness)的分析。奥斯丁小说中的“无知”,是指人们有时不理解他人是根据其自身偏好做出决策,其实就是拒绝策略思维,拒绝换位思考。在第12章中,崔硕庸解析了奥斯丁小说中五种关于无知的解释:先天能力的缺乏、社会距离引起的身份隔阂、过度的自我参照(以己度人)、地位维护(地位较高的人不愿换位思考)、一厢情愿(认为自己可以直接操纵他人偏好)。小说中的各种反面例子印证了这些关于“无知”的解释。在第13章中,他在越南战争、伊拉克战争、民权运动等真实世界案例的基础上,六经注我,深入阐发,给出了自己对于“无知”行为(拒绝策略思维)的五种解释:心智上的懒惰;地位较高者不愿换位思考,不愿走进地位较低者的内心;依赖社会地位行动,看人下菜;策略性地拒绝换位思考,不理会他人的行动,以提高自身谈判地位;避免产生同理心,因为对于他人思想和感受的理解,将不可避免导致对于他人的关心。作为一名博弈论研究者,笔者感到崔硕庸对于“无知”的分析是最有启发意义的。这些解释在博弈论看来都是合理的,但是却是一般的博弈论研究很少涉及的。这对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重大问题也有所启发。有时局内人和局外人会对国际重大博弈中一方的策略感到困惑:为什么他要选择看上去明显让矛盾冲突不断激化的措施呢?难道博弈不正是要预估和考虑对方的反应,而非只看自己的收益吗?这种看上去“鲁莽”的措施,背后可能有着理性的考虑。拒绝换位思考,保持“无知”,有时也是一种博弈的策略而已。如同书中所说:“无知是一种真实的、不断出现的现象,值得更深入的研究。”策略性的无知也是值得博弈论研究者重视的研究方向。掩卷遐思,我特别惊讶与赞叹崔硕庸教授重述博弈论“道统”,改写博弈论历史的努力,对于崔硕庸教授的敬佩之情更上一层。我在网上点开他介绍本书的视频,画面中的他穿着短衣短裤,戴着无框眼镜,在加州的阳光下,略带腼腆地说话,依稀还是十多年前的大男孩模样,似乎岁月在他身上并未流逝一般,那番对生活现象进行学术探究的热情不改。博弈论并不是抽象的数学游戏,它来自民间,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现实。正如崔教授所说:“如果你知道博弈论,我希望这本书能让你明白,博弈论能帮助我们理解奥斯丁,理解生活。”希望您读过这本书后,同意他的这一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