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杀人犯 / 段联保|南粤诗刊◇2020年9月刊◇总第39期


南粤诗刊


●杀人犯(小说)
『 段联保 』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我戴着手铐脚镣坐在警车上,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其实,我杀人了。
十一岁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老师要我们看电影《闪闪的红星》写观后感。拿着妈妈从衣角里抠出来的一毛钱,来到镇电影院买了张票,挤到检票口排队检票,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让我给他看一下票,我抬手举票让他看,他看也不看抢票就跑,我疯了般追了上去。连续几天都在下雨,到处是积水,地上湿漉漉的。他往水里跑,我往水里追;他往青石板上跑,我往青石板上追。就在嗓子眼冒青烟时,我终于追上了他。因为在那个拐角处,他转弯过急摔倒了。我又气又恼嘴上说不出话来,心里直想笑:他摔了个狗吃屎。可是很快我就悲催了。他牙齿跌掉了嘴唇跌裂了,满嘴的泥全部被血染成了红色。他被送进医院,厄运降临在我身上。
一个月后,抢票男孩来到我家,我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很古怪的姓,加一个很古怪的名,不过念起来倒也顺口:冷小凃。扫他一眼,他给我的印象极其不好。不仅仅是因为他抢了我的电影票,更有他的五官长得太不到位了。那双眼睛一大一小不说,鼻孔也一个大一个小。最让我不能目睹和窒息的是,大鼻孔四周站满了鼻屎,小鼻孔里的鼻涕正如一条蚯蚓,在缓缓向外爬。和他一起来的有他父母,还有校长和大队干部。显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村上所有人家都是男人支撑,我家是母亲支撑。父亲体弱多病,一年挣不到150个工(一天一个工)。母亲月月满勤,按队里计工规则(女人一个工算男人半个工)打折后,母亲的工和父亲的差不多。我上有哥下有弟,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不在月头准在月尾。年复一年,我们家成了村里有名的超支户。每年年底,母亲都要红着脸去央求进款人家,宽限我们一段时间偿还超支款,父亲才能将一家人全年的口粮,从生产队的仓库里运回来。这会儿,父亲生病在床,一听说我闯了大祸还要赔一大把钱,当即昏了过去。
冷小凃镶了两颗门牙,医疗费加上营养费补课费,加上父母带他上医院的误工费,总共478元。我们家78元都拿不出,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大家对着父亲千呼万唤,母亲一边哭一边掐父亲人中,父亲嗯一声睁开了眼。也许是“现场直播”起了作用,调解的最终结果是我们家赔偿250元。卖了猪和羊,这件事摆平了我辍学了,拿起牛鞭给生产队放牛。坐在牛背上,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彻底地结束了,殊不知,更大的麻烦正在后面等着我。当然,这已是四年以后的事。
那天天还没亮,老牛倌把我叫起来去放牛,说这条牛要去支援其他生产队耕田,让我寻一处水草茂盛的地方去放,嘱咐我让它吃饱些长足劲儿,代表我们村去好好表现表现。牵牛出栏去哪里?我心里早有了底。趟过一条水,走完一段斜坡,翻过一道山梁,下坡时身体猛然一晃,我从牛背上摔了下来。腿和胳膊摔伤了,手也摔出了血。母亲闻讯赶来,又是哭又是骂,老牛倌用牛车把我送进小诊所。打医院回来刚上床,冷小凃就和家人领着队长和乡干部来了。冷小凃开口就要2000元。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放一年的牛才180元。父亲在医院,母亲脸色刹时变得白纸一般。一股热血涌上脑门,我真想冲上去咬冷小凃一口。这冷小凃是跌坏了牙齿还是跌坏了脑子?这冷家人个个膀大腰圆,咋都长着一颗歪脑袋?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冷小凃嘴唇上的那道疤痕,仿佛越来越粗越来越亮了。
未等母亲说话,乡干部开口了,说冷小凃跌坏的门牙旁边长出的两颗新牙齿,正在一刻不停地抢占假牙位置,医生说不拔掉新生牙,假牙也不能很好固定。新生牙拔除后待牙床稳定了,再重新制作安装新假牙,所有费用加起来3300元,因受害者冷小涂也有责任只要2000元。冷小凃拿出了医院证明,乡干部开始做我们思想工作。母亲欲哭无泪,想起父亲还在医院,眼睛一闭死的心都有了。这一刻,我好比被告席上的犯人在等待法官宣判。突然间,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扭着头硬着脖子,冷冰冰地说:“1000块钱爱要不要,抓我去坐牢也只给1000块钱!”
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把他们都镇住了,冷小凃母亲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于是,母亲自作主张卖了柴草房,再去镇医院卖血……父亲得知消息后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为多挣几个钱弥补我的不幸,我不顾父母反对第二天就去窑场搬砖。我做梦都没想到事隔五年,冷小凃再次将更大灾难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秋去冬来,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第一场雪降落大地哥哥要结婚了,4000元彩礼随之山一般压下来。家里只有1600元,亲戚朋友借遍了只借到700元,父亲心里翻腾着彩礼巨大缺口旧病复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冷小凃一行五人恰此时来到我家,我们家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进屋的五个人中,除了冷小凃父母还有两个法院的人,一男一女都穿着制服。女的说冷小凃把我告了,说嘴唇上的那道疤痕让他破了相,方圆百里没一个姑娘愿嫁给他。他是家中独苗,讨不到老婆冷家就要断子绝孙。整容费3万元,精神损失费2万元,合起来要我赔偿5万元。男的说,如果双方能调解好就可以撤诉不打官司,我们先来做调解。话音未落,父亲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呼吸困难,被母亲扶起来头一歪再也没醒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听说我吃了官司,哥哥的婚事一夜间黄了,我被村里人骂作“扫把星”,母亲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父亲头七那天法院送来传票,得知是开庭的通知,母亲病了。我没病,好像也病了。开庭前几天,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母亲以为我疯了。我掐着自己的手亢奋地说:“我清醒着哩,我就要脱离苦海了,我们一家人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又在下雪。我站在雪地里双手托举着雪花,向大家宣布我的重大决定:我要嫁给冷小凃。母亲麻木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似乎这件事跟她没关系。哥哥拢着手袖仰着头仿佛没听见,哑巴似地望着雪花在空中乱舞。他和母亲脸上的水是雪水还是泪水,我早已看不清了。我撒腿跑进媒人家。媒人当晚传来话,说今天领证明天撤诉,结婚时给彩礼5000元。我回话说彩礼10000元,钱到了马上去领证。我和哥哥同一天举行婚礼。家里多了一个人又少了一个人,母亲第一次开心地笑出了声。
客散人静。冷小凃扒光我衣服骑了上来,我从枕头下摸出剪刀,用尽全身力气向他的心脏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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