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名人

曾经为了毕业论文,在读秀上大肆搜索,其中检索到一条日记,里面批评王葆心的《古文辞通义》内容驳杂,文笔也糟糕。我看了怒从中来,在论文的初稿中,说王葆心的书自有体例,有“一二妄人,匆匆读过,信口雌黄”等等等等。批得很痛快。后来,要交论文了,自然得查对出处,而这条日记,读秀上的资料来源显示的是《黄佩日记》。仅有书名,找不到作者,也不知道哪个出版社。黄佩这个人,估计几乎没人认识,他写的日记,本可忽略,可如今论文要用,必须得注出书名作者。经过多方搜索,百度也,谷歌也,读秀也,几经周折,最后终于有了结果:原来所谓的“黄佩”,竟是“黄侃”的误输。我吐了吐舌头,好家伙,是这么号人物呀!重看之前对这位大师的批判,瞠目结舌的同时,心里连叹:失敬!失敬!继而是:死罪!死罪!于是赶紧“见风使舵”,调转笔头,改为:这种评价,我们实在不敢苟同。改完之后,不由哑然失笑,心里暗自感叹:还是出名好啊,不出名,被人骂。

名人,在文学创作上,往往也能因祸转福,反败为功。鲁迅的文章里,有一句是:我的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若是一般人如此行文,必将毫无悬念地被批为罗嗦、废话。无奈作者是大名鼎鼎的鲁迅,于是批评家们只好绞尽脑汁,想出种种批评理论来,解释其中的微言大义。于是,在一般人手中易为腐朽之笔,在鲁迅文内却创造了神奇。没办法,这就是名人的好处。江淹《恨赋》里故意将正常的“心惊骨折”颠而倒之,变成“心折骨惊”,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也是有名的不好好说话的典型。刘师培对这种嗜奇之风大为不满,说现在人所以不敢议论江淹、杜甫,是因为他们文名太大,如果是初学作文之人,竟敢如此措辞,必定会被斥为文理不通。对于刘氏这句话,我深表赞同,比如杜甫《羌村》第三首开头四句: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林,始闻叩柴荆。如果不说是杜甫写的,而说是我吴伯雄写的,那必定会被批得狗头淋血。据说三国时期钟会有一天拿出一幅书法,对人说是他父亲钟繇写的,观者纷纷叫好。后来他告诉他们这书法其实是他写的,于是观看的人立刻带着鄙夷的神色纷纷散去。同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之前看过一个视频:在法国某一家画展上展出一幅油画,工作人员告诉参观者这是某某名家的作品,于是观者赞赏有加,并纷纷讨论它的价格,可以达到上千万。不料最终工作人员告诉大家,这不过是一位刚学画画的初学者的习作而已,标价十欧元,观者纷纷咋舌而去。没办法,这就是名人效应,因为你是名人,所以读者或者评鉴家会变着法儿从中找出种种好处。我经常跟我的朋友老谢开玩笑,说未来将会没有诗人,而由评论家兼任,因为只要掌握了一套成熟而健全的鉴赏理论,再平庸的诗歌也能被分析得头头是道。

名人还可以引领风潮,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只要出名了,不论你是“倒行逆施”还是秋行夏令,都会有人崇尚模仿,进而成为时髦,西子捧心、东施效颦,这两个有关美女的故事,极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东晋时,谢安是当时名士的领袖,有一天他的一个老乡来拜访他。这位老乡刚被罢官,落魄无聊,来拜访谢安,当然是想打打秋风。谢安也很清楚他的来意,也不让他为难,不等对方开口,主动问他回家的盘缠是否充足。对方回答说:我之前任职的地方,荒凉凋敝,无油可捞,倒是积攒了五万把蒲葵扇,可是现在又不是夏天,积滞在那边卖不出去。谢安说这好办,他找这老乡要了一把蒲葵扇,不论家居还是出行,都握着扇子。于是京师士人竞相效仿,人手一把。当时并非夏天,市面上根本没有蒲葵扇可卖,这老乡一家独大,奇货可居,扇子的价格迅速膨胀数倍,不到一个月,五万把全部卖个精光。不要说回家的盘缠,就是这一辈子也吃着不尽了。名人的魅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不管怎么说,大家赶紧出名吧。出了名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引领潮流,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呜呼,不亦快哉!不过可惜,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已年近不惑,早已出名无望,只能过屠门而大嚼,纸上谈兵,给大家介绍当名人的种种好处。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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