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

故乡记忆很大一部分,有傻子,还有疯子。
每个村都有傻子,样貌差不多,眼睛有些直,看人不闪躲。他们在严肃咀嚼的驴子旁边站,在碾盘边靠,在臭椿树下发呆,在村里最宽的路上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冬天袖着手,家里早给穿了棉衣,袖口是清亮的一层鼻涕。走来走去,有时走雨里,有时走雾里。他们没事做,也不做事。他们不在乎别人,别人也不在乎他们。
有个女傻子,双眼距离宽绰,有时跟我们后面。跑过了,就在前面。我们嫌她淌鼻涕,没有鼻涕时,嫌她上唇两道鼻涕痕,像苍白的河床。鼻涕过了河,我们更嫌她。没人跟她玩。其他傻子都自己玩。往她脚下扔石头,她不躲。她想和我们玩。
疯子有两个,一个蓬头垢面,邻村的,常跑我们村来。我们追着他喊:疯子疯子,杀杀吃他。你吃了,我尝了,我的呱儿拉完了。我们四散,他就嘿嘿笑。有时候也恼,摸什么都扔。有一回,抓了把麦秸,没扔远。抓起来再扔。然后,站麦秸上发很久的呆。傻子经过他身边,都不看他。
第二个是女疯子,六七十岁,儿子在村小学教书。儿子穿得齐整,扣子到下巴,娘却疯糊涂了。只要想起儿子来,就要见到。儿子上课,她跑学校找,打铃看门的不拦她,任由她挨个教室推门寻。谁敢拦呢,她要骂——“国民党,没球——蛋儿——”
学校五个班,五口教室,在大汶河牟汶河段,陪河水默默流淌岁月。到城里上学,发下的作业本上有×年级×班,我不知如何填写。我们小学,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们只写×年级。疯子推开第几个班才能找到儿子,我们上着课,不知道。下课时,看见她在大杨树底下坐着。很开心,喃喃自语。那是找到儿子了。
有一次,班门大开,她闯进来,呜呜呀呀喊,唾沫、头发和眼泪鼻涕搅在一起。儿子去镇上开会了。她找不到孩子了。
母亲说,这个姓吴的老师,早没了父亲,他娘把他养大。村里人有欺负这孤儿寡母的,她害怕,孩子小时一步也不离开,五六岁抱不动了才放地下。孩子会走晚,跑也跑不快,她就担心坏人会撵上掐死儿子。儿子高中毕业回村里教了学,娘就疯了。她的丈夫,听说被国民党杀了。
后来,当了娘的疯子,死了;傻子,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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