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刘莉作品丨岁月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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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一个深夜，我像一只纤细的红萝卜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甜，奶奶小屋的门被“哐啷”一声撞开，惊得钻到奶奶厚重棉裤腿里酣睡的小猫“喵呜”一下窜了出来——它倒会享受，半夜老鼠那群小厮狂欢的时候，它动也懒得动一下，只是象征性的地叫几声显示它的权威，驱赶这群无赖。
奶奶用她的三寸金莲踢了踢被窝这头的我：“快起来看看，谁呀？”奶奶是被岁月打磨过的鹅卵石，再大的水花到她这，她都波澜不惊的，我的小心脏已经跳得有点过于欢快了，还没迷瞪过来，一个黑影“扑通”一下跪在奶奶床头，一院子凉飕飕的月光也趁势挤了进来。
“大娘，是我，我是秀芝呀，他们来抓我了，我偷跑过来的......”奶奶已经摸索着坐起来，我赶紧点上煤油灯，把对襟棉袄递给她，原来是三奶家的大闺女秀芝姑，灯影里她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带着慌乱与惊诧。奶奶忙着穿衣下床，我忙帮着她穿上那条又厚又沉、臃肿的棉裤，仿佛这棉裤是她一生的城堡，装着冬天热气腾腾的温暖。
“小点声，大娘，他们来抓我回去的，把孩子抢走了，可怜的娃，还在发烧......”秀芝姑趴在奶奶腿上忍不住哭出声来，吓得煤油灯上的灯绒芯火苗一忽闪一忽闪地来回摆动。我一下没了睡意，机灵地窜下床，趴门口一瞅，院子里一地的月光白得瘆人，老枣树站在院里一声不吭，乍一看像个瘦骨嶙峋凶巴巴的老头瞪着我，好像我要爬上树偷摘他的枣子一样一脸凶相。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吓得我一激灵赶紧回身关好门，再拿奶奶的拐杖把门死死地顶了。
奶奶把秀芝姑拉到床上坐了，拿被子盖住她瑟瑟发抖的腿，回头叫住正要往被窝钻的我“你去你三奶家看看啥情况，给你三奶吱一声，别叫她担心。”三奶家和我们就隔一条大路，可那棵老枣树还在院子里站着，我有些怯，奶奶念念有词地请主耶稣给她的小乖乖壮胆，我觉得信了几十年基督教的奶奶应该有些法力的，有了主耶稣的庇护，我好像没那么怕了，轻声轻脚地钻出去，生怕踩疼了月光，它一叫唤就把我出卖给黑夜似的，凉气吹得我瘦弱的身子直打摆，想到奶奶请了主耶稣护卫我，心底莫名升腾起一股豪气。
三奶家门口已经人声沸腾，沉寂了许久的乡村之夜一下子不合时宜的地闹起来。三奶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地上哭天抹泪，她一边骂那个挨千刀的混账女婿，一边数落身边呆头鹅一样的小儿子金荣。小儿子就住在她娘俩隔壁的偏房里，任他姐喊破了天也没叫醒睡得酣猪一样的他，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数落，二三十岁了还没娶媳妇的金荣憨憨地挠挠头：怪我哈？我娘给我做的棉裤那么胖，我不着急啊？越急两条腿老是往一个裤腿里钻，等我穿好他们那帮人早跑了！天知道是他胆怂还是那条棉裤的错。
三奶只是坐在地上嚎哭，有理有据地絮叨着她那被丈夫家暴的苦命闺女，闺女是不堪忍受家暴才离家出走的，不然谁会舍得撇下个十多岁的男娃远走他乡呢。众人一片唏嘘，心软的女人们就跟着抹泪，也原谅了秀芝姑一女嫁二夫的门庭败坏。几年后秀芝姑托人捎信说她在南乡，找了个疼爱她的老实人过日子，还生了个女娃，因受不了思乡之苦，就抱着女娃悄悄回来看她娘了，谁知前夫（一方提起离婚，分居两年以上应该算是自动解除婚姻了）那里就得了风声，趁着夜深人静在后半夜带着一帮汉子来抢人了。
这帮人轻而易举地撞开门后，几个人从被窝里把秀芝姑拽出来用大衣严严实实包了，扛起就跑，还不忘把正发烧的女娃一起抱了。可怜秀芝姑两手扒拉着门框大呼救命，平日骂街威风凛凛的三奶吓得只有浑身哆嗦的份，哪还顾得上她，她的三弟金荣就睡在隔壁，毫无回应，一伙人就土匪一样抬大抱小的扬长而去。绝望的秀芝姑渐渐没了力气呼救，任由寒冷和月光的薄辉把她捆紧，呼救声一点点弱下去......
那晚村子里几个不让媳妇省心的汉子溜出去打牌，半夜方归，月影下见一群人扛着东西慌里慌张往村外跑，以为小偷偷了谁家的猪羊，义不容辞地拦了下来，得了希望的秀芝姑抓住一根生命的稻草开始大声呼救，其中一个当过兵的汉子施展拳脚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帮人打得落荒而逃，秀芝姑这才乘机跑了回来，却不敢再进娘的家门，可巧前天她和奶奶唠了半天嗑，倒记得这个隐蔽的小屋，就慌慌地跑了进来，奶奶又开始祷告，请主耶稣保护秀芝姑那还在发烧的嗷嗷待哺的、可怜的女娃。
我侧身挤到三奶身边，赶紧通报一声：三奶，别哭了，我姑姑没被抢走，在我奶奶屋说话呢。
那晚救下秀芝姑的几个汉子一时成了乡亲心中的大英雄，那个当过兵身手不凡的男人成了方远十里八村女人心中的男神，他那温柔贤惠的媳妇却越发沉默寡言，难得一笑。不到一年，这个男人就带着对所谓爱情和自由的追求，和邻村的一个小女人私奔而去，凭空消失了一样，与家里彻底断了消息，乡亲鄙夷的目光齐刷刷把他拉下了救人英雄的神坛。
不几日，坐卧不安的秀芝姑被乡派出所里的人带走了，说是前夫那边告她重婚罪。三奶又哭哭啼啼找人说和，经协商达成一致，秀芝姑还回去跟前夫过，他不介意多个女娃，这个嗜酒如命性情暴戾的男人，也学会了谦让顺从，他那浑浊的眼泪一度让人觉得他是得悟的菩萨，被佛主亲吻过额头的孩子，他和秀芝姑蘸满沉重的婚姻，最终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他们那个长期被忽略被冷落上高三的孩子（这个沉默寡言腼腆木讷的孩子成绩出奇的优秀），也将会有一个明媚的未来。多好啊，我为他们的圆满心里充满了小欢喜。
那天天空飘着祥和的雪花，秀芝姑被前夫套着马车欢天喜地地迎回了家，他跪在院子的雪地上给三奶承诺，他会视她母女如命，再不舍得动她一根指头。
秀芝姑被接走了，搅乱了这个乡村的月光又恢复了它以往的清冷和安静，打坐在院子里，那棵落尽绿叶的老枣树照旧一言不发的站在月光里。奶奶夜晚睡前的祷告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她祈祷仁慈的主耶稣庇护秀芝姑离苦得乐，家庭幸福。幼年丧母，中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还把爸爸供养上大学的奶奶，信仰是她强大的精神支柱，她用她虔诚的祈愿，小心翼翼地踩着人间每一条羊肠小道，艰辛而坚定地往前走......
十多天后，奶奶幽幽地说秀芝姑抱着女娃又跑了，回她的南乡找她的男人去了。“把门关好，该睡了。”我关上小木门，院子里的月光还是从缝隙里挤进来，照着故乡，也照着他乡.....
这次奶奶破天荒没有絮絮叨叨地祷告，我帮她脱了厚重的棉衣，扶她躺下，厚厚的棉被上压着棉衣，这个冬天有些暖有些沉重......
作者简介：刘莉，河南周口人，自由职业者，偶有小文刊发于报刊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