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杂忆

引子

我常梦见老屋的一瓦一木。

清晨,一束阳光穿过老屋房顶的瓦缝,斜射在糊着报纸的土墙上,无数尘埃在光束里飞舞。窗外,树影摇曳,鸟鸣啁啾。

睡梦里,老屋的景象清晰而生动,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与踏实。梦醒时,阳光、瓦缝、树影……都一并消失,我竟不知身在何处。外面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我不确定,唤醒我的,是现实的喧嚣,还是梦里的鸟鸣。

老屋早已杳无踪迹,但它永远是我心中温暖的一隅。

(一)

稀疏的木板搭在齐檐高的木梁上,是老屋的“楼”。若要上楼,须临时架起长长的木梯。父亲每次上楼都小心翼翼,楼板被踩得“嘎吱嘎吱”直响,他从不让我们上楼。

仲秋时节,天高气清,阳光正好。父亲从楼上木箱中翻出一些衣物,母亲将它们晒在屋前大树间的长绳上,花花绿绿,颇为壮观。一些泛黄的相片、红色的语录本和砖头一般厚的《选集》也被翻了出来。

我不知道原来楼上还有这么多“宝物”,便追着大人们问东问西,大致知道了这些“宝物”的一些渊源:

红里黑面的皮绒外套,是母亲的嫁妆,厚实绵软,圆口圆角,想必是当年流行的式样,母亲平时舍不得穿,常压在箱底;各色布料是亲友们送的礼物,送礼的由头繁多,按老家的风俗,比如我第一次上外婆家,或是姐姐过生日,或是妹妹满月……亲友们都要送衣服或布料。母亲说,这些早晚都得还回去,轻易不可动用。

相片大多是父亲战友分别时相赠,背面写满留言,也有少量父母初相识时的合影,印象颇深的是,相片中的父母是那么年轻俊秀。

父亲说,曾有好几年,语录本必须随身携带并时时背诵;《选集》万不可损毁,并郑重叮嘱我不要撕下《选集》书页,折纸板、叠飞机……说是每页都有标记,若被大队干部发现要抓去坐牢……我听了,懵懂而又肃然。

(二)

透过楼上木板间宽大的空隙,可见一架陈旧的摇窠,静静地倚在楼上靠墙的位置。清晨醒来,躺在床上,摇窠正好与我相对,它仿佛总在嘲笑,嘲笑我先前曾把妹妹摇翻在窠里。

先前的先前,我只知道贪玩,一天到晚和邻家小孩“驮枪舞棍”,片刻也不消停。然而有时我会被姐姐“抓壮丁”,比如她吩咐我摇摇窠,并且要把妹妹摇睡着,否则不能出去玩。

这差事实在太无趣,况且不管我怎么摇,妹妹就是不肯睡,一摇她就假装闭眼,一停她就哭闹。邻家小孩倚在门外不时向我这边探头,催我出去打纸板。我也惦着到外面土墙根下玩耍,用狗尾草捅戳正在掘洞的小蜜蜂;或折根柳枝条,将藏在瓦砾里的蛤蟆赶出来鞭鞑,驱入草丛……那可比摇摇窠有趣多了。

于是,我心不在焉,只一味地使劲摇,摇窠终于失控,翻了,窠底朝天。妹妹被倒扣在摇窠里,哇哇大哭……

(三)

年前,依老家的习俗,要预备许多过年的小零食(尚未炒熟的苕果儿、蚕豆等等)。我常悄悄抓些放在衣兜里,躲过父亲,用爷爷的烘坛烧着吃。见我衣兜鼓鼓,爷爷总是笑眯眯地招呼:“来来,火正好。”爷爷帮我将苕果儿、蚕豆埋到烘坛里的炭火中,不一会儿,香味四溢。

父亲为防止我们小孩子偷吃,将零食都搬到楼上,并告诫我们,小孩子万不可上楼,楼上有蜘蛛和老鼠。我担心零食会被蜘蛛和老鼠糟蹋,父亲说,都装在瓮坛里,盖了石板,不妨事。

自从零食搬到楼上,我便“望楼兴叹”,一心盼着过年,同时对楼上的蛛蛛和老鼠也多了几分“关照”。

一只小蜘蛛拉着长长的银白的细丝,从木梁上垂下来,直逼床沿。我顺手抓起蒲扇一挥,“啪”的一声,小蜘蛛便被蒲扇扣在床头边的土墙上,待我小心揭开蒲扇,却不见小蛛蛛,这家伙不知怎么逃走了。

老鼠也时常在楼上悉悉索索,吱吱唧唧,我假装咳嗽一声,它们就安静了。大麻猫一出现,只须“喵喵”几声,老鼠们就会消停一阵子。为了吓跑老鼠,我便又时时学猫叫。

终于到了年底,父亲将零食搬下来,炒熟后大部分仍放回楼上。床底下大大小小的陶罐里也装一些,吃完后父亲再到楼上去取。因上楼太费事,父亲再去取时总是不那么及时。

父亲运用这“细水长流”的方法,让我们一直到端午仍可吃到过年时备下的零食,那些青黄不接的日子便多了几分滋味。如今想起,我们的童年也多了几分香甜的记忆。

(四)

老屋的大门槛是一方长条石,又高又宽。它曾让我“受尽磨难”:先前,大门槛于我着实太高了,我得先坐上去,抬腿、转身,才能“跨”进屋。就算如此小心翼翼,仍难免有时“跨”得急切,头重脚轻,跌个倒栽葱,一时弄得鼻青脸肿。

虽然我与大门槛曾结下如此“怨仇”,但仍喜欢与邻家小孩们聚集在大门槛上,玩纸牌、摔泥巴、写作业……

农忙季节,大人们从地里到家时常常天色已晚,我和妹妹坐在大门槛上,专等大人们回家。母亲一到家,便匆匆生火做饭,我和妹妹便又坐在灶火旁的柴草堆上,专等开饭。妹妹总等不到饭熟,便歪在柴草堆上呼呼睡了,待饭好后叫她,她却迷迷糊糊,怎么也叫不醒,叫多了还嫌我们妨着她睡觉,很不耐烦,闭着眼应着“不吃!不吃!”父亲只好将她抱到床上,脸也不洗,和衣而睡。

初夏,江水猛涨,大人们指着江堤那边说:“看,江水又涨了!”我看不见,便站在大门槛上,向江堤张望,终于看见了!江堤那边,白白的一线,那就是上涨的江水。于是我每天都要几次三番地站在大门槛上看江水。那白白的一线,一天比一天宽,随着“白线”的加宽,大人们也变得焦虑起来:又要防大汛了。果然有一天,我不用站在大门槛上,也能看到那条“白线”,洪汛还是来了。江堤上陆续搭起许多人字形的帐篷,大人们开始紧张地防大汛。

(五)

老屋南面山墙与邻家北面山墙间留有一米来宽的间隙,老家人称作“弄儿”(胡同)。又长又窄的弄儿,是房前屋后的便捷通道,也是夏天纳凉的风口。

夏日中午,弄儿里凉风习习,父亲搬来竹床,邻居们也搬来板凳或凉席,大家端着饭碗边吃边闲聊。我常常吃一碗母亲新煮的藕粉,或啃一只父亲刚从地里摘回的甜瓜,躺在竹床上听着嘶哑的蝉声酣然入睡。

(六)

期末,母亲照例到外婆家接我回家过年。

堂屋进门迎面的墙上居然旧貌换了新颜:不再如原先一样张贴“马恩列斯……”的画像,而是挂着一幅中堂画,中间是寿星图,两旁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对联,对联的八个大字分别覆盖在八位神仙图案上。

从此我知道了八仙传说,恰巧不久后又看了电视剧《八仙过海》,便依图案分辨出吹笛子的是韩湘子、倒骑毛驴的是张果老……

后来在别人家也看到画着八仙和寿星的中堂,发现最大的不同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对联竟多了几个字,有的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有的却是“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松不老”。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对联还有如此妙趣。

(七)

腊月里打扬尘,堂屋和灶火房可谓“工程浩大”。

堂屋的楼没有木板,梁上稀稀落落排放着胳膊粗的树杈,柴草把子打成捆垛在上面,抬眼看去,草叶飘舞。

父亲先将柴草把子整理顺当,堂屋楼上便空阔了许多。母亲在竹竿的一端绑上扫把,又换身旧衣服,戴上旧草帽,用毛巾围住口鼻,如此这般全副“武装”,开始打扫屋顶的蛛丝和墙上的灰尘。

一阵收拾,屋顶变得清爽了,中堂画也露出了“真颜”。破损泛黄的旧画,如《杜鹃山》《红灯记》,或被换上新画,或被奖状覆盖。新的和旧的奖状在墙上整齐排列,印在上面的红旗和五角星图案愈发光彩夺目,颇有气势。

灶火房的扬尘与别处不同,油腻子、烟尘、蛛丝……混混沌沌。母亲举起扫把拂过,扫把立刻“花容”尽失,不时有油腻子滴落。每次打扬尘,父亲都要对灶火房进行一番整改:将灶火口与灶台之间的分隔墙或加高或重新粉刷,并将灶台上方芦席编成的罩棚更换。

人勤春来早,打完扬尘,便可以干干净净迎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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