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 蒲地版《废都》：《荒城》07
作者/（河南）蓝月光
次日上午，天朗气清，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到单位里签了到，小心地看着科长的脸色，赔着笑，说孩子要开家长会呀。给科长告了假，一白就去找庄之生，两人一块去周杰家里。一白见庄之生两手空空，并没拿礼品，还以为他忘了，却也不好打问。
过了建蒲大道，在临近护城河旁折入一条小巷，是条曲折的小径，沙石路，两边翠竹森森，环境清幽，路东边，就是一道曲弯的城河水，虽然近年来因为污染有些混浊，但仍不乏小桥流水人家的韵致。一白感叹，不亏是书画家的居所呀。庄之生笑道，这算什么，待会你到了他家才知道什么叫稀奇了。
说话间，前面一片阔大的院落，林木清幽，高大的白杨、樱桃、梨等各种果树长满了院子。整个院落成斜三角形，外面用竹篱笆扎了一道，里面却又是一排丛生的荆棘围护。
院子里遍是花木，花木深处，是一方凉亭，缠满了浓郁的老藤。院落北部有一栋白色的小楼，白只是偶尔显露的底色，几乎被缠绕的爬山虎裹满了。时值秋日，爬山虎木叶脱落，籽儿簌簌溅落如雨。
隐约中，一人正在亭中独坐，庄之生手指道，那就是周杰周老怪了。随即走进柴门，柴门是用木条撑起，上面用茅草斜搭一个屋架。架上有一黑匾，上书：逍遥山庄。庄之生推推不动，曲指轻扣柴门。边叫老周老周。
良久，柴门启开一缝，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人，红裤子，白上衣。一白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这女人正是公园昨晚所见的女人。
“大白天上着门，又和周哥干啥好事儿啊？”庄之生冲那女人嘻嘻笑道。
呀，你这个老庄，好个油嘴了，让你哥一会给你几巴掌。
那哥打我，也是打嫂子了。
“咋是打我？”
“嫂子心疼啊！”
妇人才知道是绕到庄之生的套子里了，呵呵笑着就向庄之生捶去了一拳。
“这位是？”妇人看着一白，问庄之生。
一白感觉妇人的眼如剑，直刺人心，又如勾，能把人心中的花花肠子、柔情蜜意全勾出来。
哦，这可是咱城里的大才子，在教育局工作，姓李名一白。
一白，这就是嫂夫人了。
“李一白，呵呵，这名字好！”
庄之生问怎么好，是人好还是名字好。
比李白还多个一嘛！妇人笑着。怎么好，怎么都比你庄之生好。妇人回答着，却将眼儿只觑那一白。
一白意乱情迷，晕晕乎乎，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上堆出了笑容，朝妇人一点头。在与妇人的一汪明眸对视时，脸庞霎时变得红通通的了，就好像做了错事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一样，一白觉得，这妇人不是人，是狐是精，一下子能看透你所有的心事，你在她面前只能变成个纯粹的玻璃人，透明清澈无邪，可是男人谁在她面前又能无邪呢。
跨进院落，香气四溢，花坛之中的菊花开得正热烈，有的灿然若金，有的银白似雪，有的纯美如霞，旁边的一株樱桃树，树冠披散开来，如同绿伞一样，上面缀满了一串串红樱桃，如少女红唇，艳艳地动人。雀儿在林木中喧嚣鸣叫若雨点飞洒，清凌凌地好听。
花木之中有一道砖石铺就的曲径，绕一个圆润的弯，直通院子中间的凉亭，凉亭被老藤缠绕得几乎没有了缝隙，亭子中一张石几，几把石凳，亭子中的一人早闻声而起，呵呵，稀客呀稀客，怪道早上起来就眼皮跳，原来是有贵人来。
一白看那人，四方脸，五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一双眼睛细而长，双眉斜挑，高而瘦的身材。端的是如风中萧竹，清清朗朗，好气质，心中不由暗暗赞叹。只是头上却戴着一顶鸭舌帽。一白却忽然想起他是秃顶的。三人在园中亭里坐定，周杰斜手拿出两套茶盏，重新筛茶来喝。
“这位兄弟是？”周杰问。
哎呀，只记得给嫂子介绍，却忘了给你介绍。你看这脑子，不中了，不中了。庄之生拍着脑袋。
这是李一白，咱县文坛上涌现的新星。庄之生说。
一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哦，知道知道。周杰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张报纸，你看，刚才还看你的文章哩，这文章写的好啊。高古有味，不染尘俗之气，我很喜欢。
说着竟读了起来。他用的普通话，却并不纯粹，夹着古城口音，加之厚憨略带磁性的声音，读起来竟然别具一翻味道，极富感染力，连一白也浸沉在其中。
菊香轩记
房并不大，二十平方，东墙放一床，床头立一柜，柜里摆满了书。西墙置一桌，桌子上有一盆吊兰，还有一个大大阔阔的窗台，一把臃臃肿肿的藤椅，仅此而已，却是主人的书房了，主人爱郊游，多逸趣，就称作菊香轩，人也自许为菊香轩主人。
每有来人，决眦欲裂，不见房内有一菊半株，便摇头说这名字不好。主人却笑笑不言，拎起桌上紫砂茶壶，注一玻璃小盏，水在盏中泛起一层层涡纹，旋即凝固，淡黄如玉，一股水气蒸腾，一缕幽香弥漫——淡而雅，清而远。客便红了脸，细品一口，那香味便顺了嘴角，浸润到肺腑中去了，立时感觉浑身通脱，身轻气爽。就说这名字实在是好。就在这菊香的清氛之中，主人作文读书，吟诗会客，文是清淡之文，诗是陶翁之诗，书是隐逸之书，客是高雅之客。
每天，主人早出晚归，从红尘扰攘中来，沏一杯香茶坐定，轻呷一口，忧烦顿消，尘垢涤洗，复呷一口，口舌生津，满目清爽，再呷一口，飘然欲仙，心神俱逸。案边吊兰，得了风物之便，蓊蓊郁郁，青青葱葱，枝叶索性儿铺展开来，柔柔款款，主人便称作窈窕的佳女，视为心灵的知己，读书写文时，枝叶抚面，又如享受美人的爱抚了。又觉人如鸟儿，藏于叶隙，只是用笔发出自己心灵的歌声，歌声象笛儿一样飞落，多是不沾俗尘的曲儿。
悠然中，便抬眼窗外，窗外是一方高楼，漠漠云天，飞鸟无一只，彩霞无一片，主人却道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楼对面人家窗台挂了几件黄衣，可不就是金灿的菊花，东南方天际的那栋朱红色高楼，可不就是悠悠南山么。于是，兴致来了，便呼儿唤女，拉了小凳，取出杯盏，邀客共酌，便觉清风拂面，芳菲醉人，如置身田舍的逍遥老翁了，身心得到极大愉悦和满足。主人就又猖狂起来：“何时辟得一方田园，搭一茅舍，种一方菊，几茎瘦竹，闲来无事，锄锄地，读读书，置酒东栏菊花丛中，待客南篱竹林径下。薰风南来，星月皎洁，虫鸣叽叽，物我为一。”客人听着，睁大了眼，吐出了舌，就醉了，却不知是人醉了菊，还是菊醉了人。
主人清贫却自乐，寡欲而知足。可以十天半月不出门，一年两年不上街，只要有饭吃，有书读。有人曾戏言，即使楼下失火，火烧屁股，主人也要把书读完。每日晨间，主人置身书房，书读到得意处，就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上下楼便有人问主人妻：你家住着学生？妻哭笑不得，后问的多了，便默许。“呀，你那学生，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那个用功！”
久而久之，孩子们也受了浸染，三岁小女不识字，却知读书，每天早起，捧了书咿咿呀呀地念，还寻笔在上面写呀划呀的，虽不成腔调，却煞有介事。一岁半的黄口小儿，口齿不清，哭闹时，只要给本书，便一声不吭，直盯着看。书桌成了孩子宝地，个个争来夺去。坐上去的像模像样，又是写又是念。地下站的便又哭又闹，意欲侵占。主人便喜，说书房实是一块极富灵性的宝地，孩子们久受书香浸染，爱书惜书，必成大器。妻子却坐不住了，闭了书房门：有你一个就够了，可不敢再让孩子如此。
只是夜深人静，主人也常揉揉一双倦眼，看看远处的灯红酒绿，想想女人，想想钱，摇摇头，叹叹气，便又翻动书页，摇动笔杆，遂书：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高悬书室之上，便又心如止水。
读完了，周杰咂咂嘴，似在品味。“我还以为是一个年老的作者所写的，哪知竟然是这样的年轻啊。难得呀，难得。寒夜客来茶作酒。我可不是那啬人。既然佳客来，咱就喝酒。”说完，回首冲房子那面叫，“媚儿，将我书柜里那瓶酒取来。”
媚儿。一白听着，心想怕也只有这名字当得上妇人了，不由得欣羡起这一对夫妻，这该是怎样的神仙佳侣了，能在如今的污浊尘世作这样风流萧洒、清新飘逸、诗书花酒的生活。不大会，妇人捧了瓶酒，袅袅婷婷而来，长发飘拂，将酒放在石桌上，冲三人作个浅而媚的笑。
“先说好，喝好可不能喝多啊，之生，你要知道你哥身体不好哩，也只有你来，其他人来我不会让他喝的。”
“放心吧，嫂夫人，我会还你一个囫囵囵的哥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妇人似羞还嗔，却侧回头，冲一白一个轻轻的眼神，闪电一样迅捷无声，一白却感受到了，心灵的和眼睛的雷达同时捕获到了，他一时惶惑和无法破译那里面全部的信息，但几乎可以肯定了，这是一个多么纯美的妇人，对自己绝无恶意。
妇人轻声退了出去，坐在那樱桃树下面绣十字绣，雀儿跳动着，细碎的阳光便洒落在她身上，越发迷离恍惚。
周杰拿了三个茶盏。“得了，今天就以酒作茶了。”又取了桌下，掏出一碟干果，一碟花生，一碟香笋丝，算是下酒菜。伸手要启那酒，庄之生早抢过来，递与一白。李一白方才回过神来，看那酒瓶，兀地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酒呀。淡黄的酒液里，泡了一枚人参，参白白胖胖，如小儿的圆滚滚的肚皮，旁边就是一条蛇，囫囵囵的，张牙咧嘴，面目狰狞。似乎随时都会醒来，冲出去每人咬上一口。一白拧开塞子，颤微微地每人倒上一盏。酒液淡黄，出奇地却清香扑鼻。
“喝吧，酒是竹叶青，虽是一般，泡了这参蛇，功效可是大补啊。”周杰先端起来说，然后满满饮了一盏。
一白强忍着闭上眼饮了一口，酒液酸涩，硬忍住没有吐出来，狠咽下肚去，一股热辣顺喉咙下去，似吞了一团火。再饮几口，不多时，已觉脸颊烧红，双眸迷离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我这还有个好东西。庄之生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红盒子。启开红盒子，是个塑料袋子，里面有三条干枯的发黑的物件，一乍来长，黑乎乎的，皱而弯曲。我老表在青海搞工程，过年回来捎给我的，我自己不舍得吃，吃也没用，一直想送给你。
周杰接过去，抽出一条仔细观赏把摩，喜得闭不拢嘴。好啊好啊，就知道你小子有好东西。无功不受禄，说罢，要我干啥。
看你说的，我庄之生就恁势利？老实说，今天啥事没有，就是来给周哥送这的。这可是正宗的青海大毛驴鞭啊。干了这样，不干时可不得了，一尺多长的，黑昂昂粗鲁鲁，胳膊一样的。庄之生说。声音很大，似乎故意要女人听见。
周杰听了哈哈大笑。你这小子。
一白听得面红，侧身看了妇人一眼，妇人正在那面刺绣，绿叶扶疏中，有一个漂亮的侧影。一白却疑心妇人听见了，正在弯曲的漂亮的侧影，忽地颤了一下。
又几杯酒下肚，三人侃些天文地理、诗词书画这类的闲话，就又聊起了女人。说起女人，周杰就越发激动。什么女人的态啊，女人的色啊，女人的味啊。头头是道，侃侃而谈。说近代一味讲求女人的貌，哪知女人真正美的是臀呢，臀比脸蛋还重要。你不听一等翘，二等平，三等坠嘛，至于是又圆又翘，当是极品了，若再加上好貌，可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微薰之中，庄之生说今天来，要说没事嘛，倒还真有一点小事。
周杰就摇头说不听不听，刚才我问你你信誓旦旦，装处女节妇的，现在告诉你，晚了，我不听了，啥都有个有效期呢。
庄之生就笑说：我真没有事，可这个兄弟却事情急得坐不住呢！就要一白说了来意。
周杰笑道，我说嘛，你庄之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罢，喝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再说我一幅画能让孩子上重点中学，改变孩子一生前途命运，也算是造下一件功德了。当下站起，庄之生两人尾随，步入画室。
进入厅内，一白就闻到一股香气，如若幽兰。才见是室内铜炉中焚的檀香。果然是文人家庭，布置高古，一色的红木桌椅。在向阳的窗台前，有一张偌大的案子，足有乒乓球台大小，上面摆了笔墨纸砚，和一块棉毡。案子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缸，插满了长的短的卷轴。旁侧的墙壁上，挂有一幅横轴。上书：生平有三愿，奇书美人佳山水。对面又是一幅画图，雪夜，江天空寂，林木清幽，一美人抱琴独坐。寒月高悬，眉眼含颦，似有无穷清音无穷幽怨正泠泠飞来。
周杰展纸铺墨，稍作沉思。一幅墨气淋漓的牡丹就跃然纸上。遂后按章题款。甲午年秋月逍遥醉客书于听竹轩。
庄之生和一白就在一边连连叫绝。待得墨干，周杰颓然有醉意。两人告辞。卷了画幅。那妇人送出，临了却说，一白，我看了你的文章，很喜欢读哩，写得很好，你有时间过来送我一本书吧。一白说还没有出版呀。妇人就有了遗撼。说那就送打印的吧。一白欣然答应。
回去的路上，庄之生又讲了许多关于周杰的典故。一白才知道这周杰出身寒门，未成名以前只是农家子弟，自小身体孱弱，在村里人烟又小，被人欺负，却痴迷书画，不事农作，穷得一贫如洗，常受乡人讥笑。三十岁才讨得一个媳妇。四十岁上，因了几幅画作，一举出名。出名没几年，就置了房院，与老婆离了婚，一儿一女全归女方。又娶得这妇人。这女人年轻时也是极风骚的人物。原来是县剧团的台柱。未结婚时与剧团一男人相好，两人在杂物室里大呼小叫，做到一处，被人发现，门打开，妇人还坐于男者身上，兀自动作不止的。剧团解散后，就与周杰挂搭上了。
周杰却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赌不吃，除了好画，就是好色。连他自己也说画画第二，女人第一的。大凡看上的，不论大小，无不交接。这几年上了年纪，却又身体不好，老夫少妻，自是难于应付，那上才渐渐收敛了许多。要靠着药酒补品，才勉强能够应付。庄之生无意的叙说，却勾起了一白潜藏的欲望。妇人那活活的眉眼又在一白面前飞扬。一白也才知道，这世上的夫妻只能看表面，而不能细究的。
趁热打铁，两人又去画廊找二喜，画廊在城北十字路口古槐树下。两间门脸，一幅阔大的招牌占了半间房，写着高价回售出售名人字画。房子里，字画也确实挂了一墙。但十有八九皆是赝品。
二喜正在上网，见了庄之生，慌忙起身，让烟沏茶，一口一个姐夫叫得甜，说什么事打电话让他去就行了，还用得着亲自跑来？
庄之生就让一白把画递过去。二喜一面展卷欣喜若狂，一面说，你看这客套的，这么贵重的字画我是不能收的，你还带走吧，咱们又不是外人，怎么好意思。说着，却卷了字画就往墙边放。
庄之生就说这画专门就是为他讨的，还费了大力气。二喜就感激地说那学生上学的事放心，他要是敢不收，他就别认这个弟弟。
出了店门，一白要庄之生去吃些饭，对庄之生千恩万谢，满是感激，庄之生却大度地一挥手，说自家兄弟，客套什么，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他单位还有些事，就先走了呀，两人便分手。（图文编辑/闲挑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