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生∣老贾的心事（2）
前情回顾
老贾查出肠癌，已经半年多了。一次失败而又枉然的手术，更让他心事重重。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他那不孝的儿子带着一身酒气来了。老贾听了儿子一番话，气得蹬了腿......
人这命啊，说来真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中午还吃上仨馒头，可在马路上走着走着一头栽地上，说没就没了。而久病在床的老病号，瘦得皮包骨，就像那快熬干的油灯，眼看就灭了，可火苗窜腾两下又着了。老贾半死不活地睡了一觉，肚皮抽搐了两下，迷迷瞪瞪又醒过来了。他缓缓地下了床，趿拉着鞋踽踽地弓着腰去了趟厕所，口里念念有词地回来了。
“要死那么容易吗？还有好些个事没办呢。”
见到护士在给另一床的中年人量血压，他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说：“小嫚儿，又是你值班啊？这护士里就属你长得最俊，针打得也好，一会儿，你给我打昂。”
护士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行，躺床上等着吧。”
旁边站着中年人的家属，老贾冲她们点点头，他认识。一个是中年人的媳妇，天天在这陪着，另一个老太太是他丈母娘吧，看上去得有八十多了，今早上刚来看女婿的。
老贾心想，你看人家，生个病跟当皇上似的，每天陪人不断，好吃好喝伺候着，来看望的花篮、果篮、牛奶一堆一堆的，而我这儿冷冷清清，没个理的，就一个熊儿子，还不知在哪神蹿，就更别提那儿媳妇了。老贾摇摇头，叹口气，口里有口痰刚要吐地上，被那媳妇瞪了一眼，才一伸脖子咕咚一下咽肚子里。他摇摇头悻悻地朝自己的床走去。
头还没挨着枕头，老贾的儿子贾栋梁一步闯了进来。老贾斜了他一眼，见儿子两眼通红，眼袋肿得老大，浑身散发着烟气、酒气，不知又在哪儿鬼混了一夜，就没好气地说：“你来做啥？来看你爹死没死？”
“爹！我是您亲儿子，您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儿子无奈地说。“我这好几天都没回家了，老婆和丈母娘说水电房租物业费都得交，弄不来钱就别回家！昨晚指望着能翻本来，可又输了，真是人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牛二那几个混蛋，天天跟催命鬼似的跟着我讨债，我不就欠他们三万多块钱吗，至于天天这样催吗？还说要把我的腿卸了去……”
老贾气得嘴唇直哆嗦，一句话没说，闭了眼，把头别过去。
此刻，门一下打开了，李主任来查房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年轻大夫，个个表情严肃、神气十足。这李主任一向不苟言笑，可见了那老太太却十分客气，摘下口罩跟她说话，叫她王院长，还请她到办公室去坐，自然对她那女婿也特别关照。可到了老贾这里，他又把口罩重新戴好，刚才还在眼里的笑意也倏地消失了，换上严肃的眼神，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又挂上，把手里的铁夹子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一帮人出去了。
老贾虽然躺在床上闭着眼，可他从眼缝里把这一切都看了个清楚。老贾也是老病号了，啥事不明白？他心想，这人啊，到哪里都有个亲疏远近、高低贵贱，像我这样无权无势又没钱的主，谁也不愿待见。就连那些小护士，才多大点孩子，就势力得很，看上去一个个笑盈盈的，对谁态度都不孬，其实她们最有眉眼高低，我得谄着脸巴结她们，才会好好给我打针。
今天，若不是儿子在这里让他生气，老贾可能还会缠着李主任问这问那，可今天没这心情，便闭了眼也闭了嘴。
贾栋梁见大夫们出去了，继续跟老贾说：“爹，我现在实在是没辙了。您就我这一个儿子，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我的腿卸了去吧？要不，你先把那……”
没等他说完，老贾呼地转过头来：“你别打我菩萨的鬼主意！我这都两天水米没打牙了，你来到就要钱钱钱，就要菩萨，你，你，我，我……”说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贾栋梁这才站起来，说：“那，那我去给你买点饭去。”就一摇三晃地出去了。刚出门，他又接着踅了回来，说：“爹，给我两个钱。”
老贾手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五块的丢给他，犹豫了一下，又丢给他一张十块的。
老贾气得肚子一鼓一鼓，好像有一头小猪在他腹水的肚子里一拱一拱地。他歪头看见临床那娘俩正嘀咕着说话，知道是在说他的事，就歉意地冲那老太太干笑一下：“老大姐，让您见笑了。”老太太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过了大概有半小时，贾栋梁提着两个馅饼和一袋小米粥，嘴里叼着牙签回来了。
说实在的，老贾真没有什么胃口，癌疼和化疗的双重迫害使他胃口大伤，哪怕十天不吃，也不会饿。可老贾想，还得要吃啊，人是铁饭是钢啊，吃上饭才能活，多吃一顿就能多活一天，还有好些个事没办呢。
于是，老贾像是饿疯了一样一把抢过馅饼，一口咬下去，接着头用劲一扭撕下一大块，剩在手里那一块就像八月初十的月亮。
哎哟，时间过得真快啊，还有五天就八月十五了。
老贾狠劲嚼着那块馅饼，眼神里居然露出一丝不屈的凶光，仿佛那块馅饼并不是可口的食物，而是他身上的癌症或是他这一生倒霉的命运，他要用那几颗残存的“钢牙”与它们抗争，把它们嚼碎磨烂，咽到肚子里，再变成屎拉出来！
可是那一块馅饼并不好对付。尽管老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块顽强的馅饼仍旧不肯就范，它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他嘴里乱蹿，使他塌陷的双腮一会儿这边鼓起一个包一会儿那边鼓起一个包，就是咽不下去。让旁边看着的人都替他着急。
此时，那老太太开口了：“你这孩子，别光看着啊，给他口喝的啊。”
贾栋梁手里托着那袋小米粥正呆呆地望着他爹发愣，也许他的心思还在昨晚的麻将桌上呢。老太太一句话把他唤了回来，他忙把一支吸管插在小米粥里凑到老贾嘴边。老贾吸了一口，又在嘴里搅拌半天，终于一伸脖子一闭眼，突出的喉节上剧烈地拨动了一下，像打开一道沉重的闸门。这口饭，总算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老贾费劲地吃着馅饼，一会儿喝一口稀饭，豆腐粉条的馅不断掉落下来，在胸前那皱巴巴被单上滚动，像马上要发生山体滑坡的前兆。
此刻，老太太走了过来，慈祥地看着贾栋梁，慢条斯理地说：“小伙子，你看咱住院在一个病房里，也算是有缘份吧？我这么大年纪了，也算是你的长辈吧，能听我说句话吗？”老太太的闺女满脸嫌弃又很警惕地跟在后面，生怕这愣头青伤着自己的母亲。
这个贾栋梁染着黄毛，左胳膊纹着青龙，右胳膊刺着青虎，脖梗上还纹着一把锋利的飞镳，仿佛一伸手就能摸下来扎人，他在大街上都是横着走的主，一般人见他都得躲得远远的。可今天，在这个慈祥老太太面前，他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全没了平日的威风。好像这老太太就是文殊菩萨，而他就是那被降服的青毛狮子怪。
“这病人啊，心理都脆弱，需要医生治疗，更需要心灵抚慰，家人关爱很重要啊。你都成了家，也老大不小了，该每天来陪着你爹，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些。”她闺女在后面直扯她的衣襟，那意思他这样的人，犯得着跟他啰嗦这些吗？
老太太继续说：“这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你买的这馅饼也得五毛钱一个吧。”
贾栋梁抬头插话说：“素的两块，肉的两块五。”接着又把头低下。
“你看，都这么贵了，我老太太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靠投机取巧是长不了的，你应踏踏实实地找点正事来干。现在还有你爹这养老金维持着，说句不好听的，将来你爹百年之后，你们喝西北风去啊？……”
没等老太太说完，贾栋梁突然趴在老贾干瘦的腿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大伙都吓了一跳，好几个护士跑过来，其中一个还推着抢救车，他们大概是以为老贾突然死了。还有几个邻病房的人在门口张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老贾深陷的眼窝也红了，但没有眼泪，惨白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贾栋梁抬起泪眼，对老太太喊了声奶奶，可看到她后面的闺女年轻漂亮好像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忙改口叫大姨。
“大姨，我错了，我混蛋啊。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啊，我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啊，每天就知道瞎混胡闹啊！”
“大姨，谢谢您。我改，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我好好孝敬我爹。”又转头对老贾说：“爹，你好好活，我伺候你。”
此刻，老贾的左眼角才有一滴浊泪漫漫滑下来。
老太太又转头对老贾说：“你以后对儿子也要好一点，别整天和仇人似的。哎，你叫啥名啊？”身后的闺女一扶眼镜，抢着说：“他叫贾建国，床头牌上写着呢。”
“哦，你这病得也不轻啊。不过你还年轻啊，不到七十吧？”
老贾说：“和共和国同岁啊，所以叫建国。”
“你得保持乐观心态，配合治疗，把家庭关系都处理好，慢慢会好的……”
老太太还要说啥，有护士进来说：“李主任请你到办公室去坐坐。”她就收了声，优雅地点点头，转身出去了。她闺女并没跟着，她早看出自己的丈夫有些不耐烦了，直拿眼瞪她，那意思是你们跟这样的人啰嗦什么？赶紧过来给丈夫剥了个香蕉，丈夫皱着眉一抬手挡住，她只好放到自己嘴里，低头悠悠地嚼着。
世间都在传：“生儿子是生了一个敌人，长大再带回一个仇人。生女儿是生了一个亲人，长大带回一个仆人。”这话还真不假，老贾想，我和这熊孩子不是敌人是啥？打他小，我就没省过一天心！
可是，当父母的都贱啊，积攒在心头的那都是怨气，哪能真生气啊。这怨气就像雾霾，尽管危害很大很顽固，可冷空气一来也得乖乖地烟消云散。今天，这贾栋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嚎，就好比对付雾霾的冷空气，老贾那像石头一样冰冷的心一下软和了一半，再敌人也是自己的亲儿子不是？
老贾想着这些心事，身上就像有无数条毛虫在爬，使他横躺竖卧一个劲地难受。贾栋梁站在床边，两只手扎煞着，好像随时要扑上去把老贾身上的虫子捉住，但终于也无从下手，就嗫嚅着说：“爹，我给你按摩按摩吧？”
老贾斜儿子一眼，没同意但也没反对，因为浑身实在难受。于是，贾栋梁那双油乎乎的胖手笨拙地摸向这至少二十多年未曾触碰过的躯体。他感到几乎是摸到了一副骨架，皮肤松驰而粗糙，像挂在竹竿上的破渔网，毫无光泽和弹性，且有一片一片的皮屑像雪一样落下来。他不敢用力，生怕把这老化的渔网扯碎。
即便如此，老贾还是很快拒绝了儿子的按摩，埋怨道：“你就不能轻点儿？你那手活像铁钳子，省省吧，别给我按出个好歹来……”
贾栋梁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手。老贾望了一眼满头是汗的儿子，叹了口气，闭了眼皱着眉好像在做出一个什么重大决策。终于，老贾睁开眼，哆嗦着从枕头边摸过那破旧的人造革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中掏出一叠钱，数出十五张百元红钞，交给儿子，说：“你这个熊孩子，先拿这些去把水电费交了，剩下这一半我这还得交医药费。”贾栋梁嗯嗯地接过钱，“爹，那我先回去趟，办完事就回来。”
老贾望着儿子厚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摇头叹了口气。秋阳斜射进来，照在老贾苍白的脸上，有几分暖意。虚弱的他也有些累了，斜靠着床头张着嘴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干瘪的嘴里偶尔能吹出含混不清的音符。
他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见老太太已经回来了，正跟女儿悄声说着话，两人表情都很轻松。
老贾坐着无聊，浑身又难受，就和老太太搭讪：“老大姐，看样子，您女婿快好了吧？”老太太说：“是啊，没什么大问题。”
“您老是从这个医院退下来的院长啊？”老贾问。
“什么院长啊。我家是祖传的中医，我从小跟父亲学了点医术。1956年，毛主席提出中西医结合时，这个医院成立了中医科，缺中医，就把我调来了。那年我正好20岁，在这儿干了40年，挂了个虚职的副院长，退了休。”老太太轻松地答道。
“老大姐，不瞒您说，我姥娘家也姓王。”老贾说。
老太太闺女立即把嘴一撇，心说这还套近乎，王是大姓，天下姓王的多了。
对，人往往有这个特点，就是与人交流时，先找共同点，如籍贯、姓氏、兴趣爱好是否相同或相近，甚至是不是同一属相、星座等，目的是拉近彼此的距离。再就是标榜炫耀，如自己的家世如何辉煌，自己的家乡如何美丽，自己的同学朋友有什么高官大咖，或者身边有什么奇闻怪事等等。可能有些事与他毫不相干，但也被硬拉来标榜，目的是增加自己交往的自信心，表示自己也不是低人一等。
老贾自然也不例外，他见老太太好像有兴趣听自己说说家事，就说：“我姥娘家在旧社会也是大财主，好像是开药铺的，还有绸缎庄什么的，在胶东一带很有名……”
老太太抬起手来，张了一下嘴，像正要问什么，贾栋梁带着他媳妇甄琼花进来了。
老贾至少有三个多月没见儿媳妇，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好吃懒做不说，结婚三年了还没有生养，这让老贾很不满。如此一来，甄琼花也不待见长期酗酒而今又得了重病的公公。结婚三年了，她跟公公总共没说上几句话。
可今天，琼花却一反常态，进门先热热乎乎地叫了声爹，然后坐在床边，破天荒地拉着爹的手，问长问短。这让老贾颇感意外。他在感动的同时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不知道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了，想想儿媳妇和她娘以前做的那些事，更使老贾猜不透。她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贾栋梁站在床头嬉皮笑脸地说：“爹，您老在床上躺好了，我有一个天大的喜讯要向您宣布！”
老贾见他这样，故意嗔怪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儿媳妇有了，你快当爷爷了！”
按照电视剧上的桥段，这时候，女主人公通常要羞红了脸、低了头，用手缠绕衣襟，或者干脆一捂脸跑出去，还要对老公骂一声讨厌。
但琼花并没那样做，而是大大方方地从手提包里拿出化验单，用自己小面包一样的胖手指着上面的加号对公公说：“你看，大夫说这个‘+’就表示怀孕了，说都一个多月了。我说这个月，好事怎么没来呢？”
说着，随手在床头柜上掰下一个香蕉，尽管那香蕉已不太新鲜，上面布满了黑点，她也不嫌弃，剥了皮就塞嘴里，脸上显出自豪和炫耀的表情。
琼花口无遮拦地说着，老公公脸上却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对老贾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老贾日思夜想就是能抱上大胖孙子，为贾家续上香烟，这下看来是有希望了。如此一来，这个一向令他生厌的儿媳妇看上去也顺眼了许多。再加上，这个好吃懒做的媳妇今天一反常态地特别能干，三下五除二把老贾病床这个区域收拾得井井有条。她收拾出一堆垃圾让贾栋梁出去倒了，甚至把老贾那天吃饭时甩到墙上的面条都清理了下来，还整理出一堆脏衣服，说这几件太破的就扔了吧，这几件我去给你洗洗还能穿。
老贾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说来也怪可恶的癌症今天没来找他的麻烦，似乎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看到儿媳手脚麻利地忙活着，老贾心想，这个家啊，还是得有个女人啊，这些要让贾栋梁那个狗小子来干，三天他也干不出这个成色。
生活中常常会有这种情况，好朋友或亲人每天为你做这做那，你视而不见，偶尔做一件错事你却要大光其火；而你的对手或敌人每天算计你、耍弄你、坏事做尽，而偶尔做一件好事，你却感激涕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而今天的老贾就经历了这样一种心理体验。其实，大部分的父子矛盾，怨气虽然在儿子身上，但心结却在儿媳身上。也就是说，儿子的过错是可以原谅的，而儿媳往往被当作教唆犯。但儿媳的些许转变却是最终打开心结的钥匙。
今天儿媳的所作所为把老贾心头积攒多年的怨气、愤恨一下子消解怠尽，就像把一大块冰“咣当”一声扔了开水锅里，瞬间化为了乌有。
也许老贾每况愈下的身体再也无法承载更多的怨气和愤恨，他望望正端着盆出去洗衣服的儿媳肥硕的背影，扭头看看老实坐在床边玩手机陪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心变得像熟透的柿子，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这几天，在吗啡的帮助下，癌痛一旦稍有平息，老贾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皱着眉头反思自己这失败又悲催的一生，所经历的那些沟沟坎坎，未曾见面的母亲，粗暴的父亲，背叛自己的老婆，不争气的儿子，就像城市内涝时从下水道口喷涌出的污泥浊水一样涌上老贾的心头，他真想一张嘴把这一肚子苦水都吐出来……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会员，淄博市现代诗歌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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