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胡平 随笔1979 2021.10.29
茶与中国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在中国数千年传统文化传承中承担了重要角色。
本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谈中国古代茶叶贸易的源起和历史,及后茶叶海外贸易发展的延伸;第二部分详述了十九世纪苏格兰园艺师罗伯特·福钧的植物采集中国行。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中国茶叶也在不断走向世界。
刊登于《随笔》2021年第2期
按陆羽在《茶经》中的说法,“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将饮茶的最早年代追溯到了传说时代。公元五世纪,内陆已有茶叶随丝绸之路运达蒙古边境,与土耳其人以茶易物。汉时,中国茶已带进日本、朝鲜,后来逐步形成日本茶道与韩茶茶礼。茶商——从个人到商帮,从零售到大宗货品般的倾销,兴盛于唐朝。
陆羽《茶经》
一五五三年,一队葡萄牙商船借口在海上遇到风浪,请求到濠镜(即今日澳门)晾晒“水湿贡物”,广东官员接受贿银五百两,允之。葡萄牙人得以上岸,自此进驻、盘踞澳门。一五九六年六月,第一支成功抵达亚洲的荷兰船队,在爪哇岛西部一个叫万丹的贸易中心,首次与华人相遇,后者是来自福建晋江的海商。由此,中国茶随丝绸、瓷器,进入葡萄牙与荷兰,再转口至欧洲各国。茶叶进入英国一百多年后,已然成为上至贵族下至贫民都迷恋的饮料。当时的英国人,不论男女老少,平均每天至少要喝3杯半的茶,总计全国每天要喝掉近2亿杯。每人每年平均需要一磅以上的茶叶。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英国东印度公司从最初每年销售茶叶量不超过五万磅,到后来每年销售量达两千万磅。该公司从中国进口的产品中,自一七一八年开始,茶叶取代生丝、丝绸占了首位。生丝、丝绸,在某些年份大幅减少,乃至停顿,一七三六年,来华的英国商船不再带回丝绸,只携去大量茶叶。一七八三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茶叶92130担,生丝七百七十六担;其他英国散商,进口茶叶614担,生丝147担。欧洲其他国家对华贸易亦大同小异,一个活跃于广州的法国商人罗伯特·康斯坦特,坦承说,茶叶是驱使法国商人前来中国的一块里脊肉,其他货物不过是猪头肉、槽头肉而已……
英国贵族化的饮茶风尚
此间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英国工业革命的摇篮,已在曼彻斯特的纺纱业、织布业的机器声中摇起来了:聪明的地球人,找到一种生产成本较低,却又能像丝绸一样贴身舒适,且能适应欧洲多种气候条件下(地中海沿岸光照充足,西欧温凉潮湿,北欧冬长夏短等)的棉布,丝绸对人类穿着的影响力显著降低。几十年间,棉花取代毛、麻、丝,已成欧洲人衣料的大宗。当然,还有少数玉女富婆、公卿显族“思衣而有罗锦千箱”,可意大利的工匠说话了,从佛罗伦萨的丝绸业算起,我也是一只几百年成了精的狐狸,你中国人还跟我玩什么聊斋 ?一七二二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的总货值中,茶叶已占有56%的比例。一七二九年,茶叶更占到85.1%。贸易的另一方,很多年里,生丝、丝绸的出口额,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雪崩似的下跌,此时恰涵盖乾隆年间(1736—1796)。从广州港出发后,那一艘艘横过大西洋,或绕过好望角返程的西方船舶上,所载运的主要货物,不再是二千年以来中国人足以自傲世界的丝绸,相反,随着它们再度前来,英国、荷兰的毛呢料,更有机器布,民间俗称洋布,如洪水猛兽一样席卷中国。
清代茶叶贸易市场
眼下,无论是荷兰或英国,以经营茶叶为主的东印度公司都发了大财。在英国,从一八一五年起,公司每年在茶叶贸易中的获利在一百万英镑以上,占其商业总利润的90%;与此同时,国库的税收收入也非常可观。东印度公司垄断的最后几年,茶叶带给英国国库的税收收入,平均每年达到三百三十万英镑,约占国库总收入的十分之一。茶叶丰厚的税收,让在英法两国长达百年的战争中左支右绌、举巨债维持的英国政府,着实喝了几口绵厚的热汤。
早在一七〇四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发往各地商馆的文件里,就强调:“茶叶是对公司的利害极为重要的一般日用必需品。”这不仅指茶叶广泛渗透进英帝国子民们的日常生活、社交方式,甚至潜入文化,诸如茶叶与手杖、礼帽,已然成为英国绅士风度的Logo。茶叶,还意味着高额利润和巨额税收,为帝国强大的海军舰队提供资金保障及战斗力,这是一块无法标在地图上却确实存在的极具诱惑力的“”。“日不落帝国”已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对全球各种资源都有兴趣,一直忙着往不列颠岛上倒腾。而百多年来将商业利益和国家利益如水与面揉在一起的东印度公司,遭到自由派经济学奠基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严厉批评后,被英国政府取消茶叶进口的垄断权,迫切向往有一片自己的无际茶园,可以不受节制地制茶、卖茶。
19世纪末立顿茶叶广告
于是, 美国女作家萨拉·罗斯的《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一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10月版),得以给读者讲述下面的故事——罗伯特·福钧,原本是一名苏格兰的园艺师,曾受英国园艺会的派遣,来中国华北考察。他学习中文,观察大清的社会风俗,熟练掌握了使用筷子的技巧。回国时带回一百多种在西方没有见过的植物,写下《华北各省三年漫游记》。书里有两章记录了茶叶的生长、采摘和制作过程,他认为绿茶和红茶是同一种植物。这一看法在英国人中引起争论:若是一种植物,怎么开水泡出来会是两种颜色呢?有人直斥为胡说八道。
罗伯特·福钧
东印度公司找上门来。一八四八年六月,福钧从南安普敦出发前往香港,再次来到中国。出发几天后,他收到英国驻印度总督达尔豪西侯爵发来的一纸命令:“你必须从中国盛产茶叶的地区挑选出最好的茶树和茶树种子,然后由你负责将茶树和茶树种子从中国运送到加尔各答,再从加尔各答运到喜马拉雅山。你还必须尽一切努力,招聘一些有经验的种茶人和茶叶加工者,没有他们,我们将无法发展在喜马拉雅山的茶叶生产。”这纸命令,至今存放在伦敦大英图书馆的东印度公司档案里。使命让他自觉有些风险,一八四〇年的中英鸦片战争后,当时“中国人对欧洲人很敌视”,“如果被清王朝的卫士发现,他必死无疑”。这年九月,福钧抵达上海。一米八个子的他,穿起大褂长袍,像大清人那样扎起一条长辫子,苍蝇在菜盘上嗡嗡盘旋,面不改色,照样吃饭,喝剩的茶水随手倒在地板上,大概就差没有随地小便了。但要深入腹地,仍很容易引起乡民的注意。他学会的那点蹩脚中文,多说几句便破绽百出。他雇用了三个人,一个是男仆,一个是苦力,另一个安徽人能做翻译。沿着长江溯流而上,一行人到了安徽。翻译把福钧带回自己的家乡——徽州休宁县松萝山。险峻的山腰,浓厚的雾气,不渍水的土壤,更有漫射的阳光,这里大片绿茶郁郁青青。在这里,福钧开始茶种采集计划。借助翻译的乡亲关系,得以拜访制茶工厂,观摩绿茶的制作过程。为彻底弄清楚中国绿茶和红茶的奥妙,福钧的下一个目标,是著名的红茶区——福建武夷山。没有了人和优势,靠葡萄牙人绘制的一张错误百出的地图寻找方向,得提防山路密林里蹿出来的剪径强徒,应对糟糕天气、恶劣地势引发的地上和海上种种不适和病痛,雇员们几次欲打退堂鼓,福钧却始终兴致满满,俨然走在杏花吹满头的春日原野上。一百多年后的一九九六年,一位英国茶道爱好者,又是纪录影片制片人的威利·佩雷尔施泰因,读了福钧当时的旅行手记《茶叶和鲜花之路》后,称福钧是“一个杰出的植物学家,同时也是一个天生的冒险家”。一行人,白天爬坡越岭,晚上借宿一方方大寺小庙。福钧眼界大开,武夷山有着壮美的喀斯特地貌,林木丛生,松、竹、蓟、橡,应有尽有,是植物学家们梦寐以求的宝地;且汇集大红袍、岩茶、老枞水仙、高枞水仙、正山小种、金骏眉、银骏眉、大赤甘、小赤甘等诸多著名红茶。条纹般伸展在山腰上的一片片茶田里,他采集茶种,十分留意茶农们的采茶手法和泡茶工序。百问不倦,加上散钱大方,茶农们让他目睹绿茶经过发酵如何变成红茶,绿茶在密封或阳光照晒的条件下,容易氧化,让其多酚类物质转化成茶黄素、茶红素、茶褐素等物质,形成“红汤红叶”的外观。绿茶则不需氧化,加工过程点到为止,保留茶叶里的各种天然物质。在安徽、浙江、福建等地,弄到大量茶种和茶树苗,不少先在英国驻当地领事馆或一些英国商人住所的院子里种上,或培育在黄浦江岸边租下的旧仓库厂房,一为保存,二可试验。一八五一年三月,他将不少于二万株茶树苗和约17000粒茶种,放在一种可以保证活体植物在海上长途运输过程中存活很长时间的“沃德箱”,箱里还放有诸多树苗、花种。如此大的阵仗,几乎在光天化日下将一个植物园搬走,再有随船离去的八名中国茶工(六名种茶和制茶工人,两名制作茶叶罐的工人),却没有引起官方一点怀疑。或许是沾了鸦片战争的光,战争结束后,沿海一带有不少青壮年男子,背井抛家,奔着美洲、欧洲而去……
沃德箱
英国终于有了一块茶叶“”,来自中国的茶树苗,成功移栽到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大吉岭高原。大吉岭,藏语中的“金刚之洲”。晴朗的天气里,可以遥望白头的珠穆朗玛峰。茶园漫布不同海拔高度的溪谷,谷地里常年云雾弥漫。所产茶叶,外形条索紧细,白毫显露,具清雅的麝香葡萄酒的风味和奇异的花果香。汤色若琥珀,红润明亮,在白瓷杯或玻璃杯中显露金色的黄晕,令人赏心悦目,口感细致柔和。春日摘的大吉岭红茶,其味有些像正山小种。福钧大功告成二十年后,大吉岭红茶跃居世界四大名红茶之一,世界茶叶贸易的中心,从中国转移到这块溪谷里已布有几十个茶园的“”。福钧带去的诸多树苗、花种,也陆续在英伦三岛开枝散叶。
红茶中的香槟——大吉岭红茶,英国贵族的宠儿。
福钧本人也收获满满。东印度公司支付给他近一万英镑。这可是一大笔钱,一八六二年若在上海租界买地皮,可买上一亩;《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十九世纪末的伦敦单身女性,有70镑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一八五三年,福钧又来到中国,这一次待了三年,目的是进一步了解花茶的制作技术,招聘更多的中国茶叶工人去印度。其间,他写的几本书大卖。他如今不仅是园艺师,还是茶界导师,掌握种茶、制茶、品茶的各类知识和技术。
英国人在印度实现了茶叶的工业化改造
已是阔人的福钧,出场费、咨询费、顾问费、车马费、独立董事费,像前些年中国的几个经济学家一样,大概钞票拿到手软。出身寒门的福钧,还获得爵士爵位(爵士是最末一等的贵族头衔,不得世袭),以及伦敦吉尔斯东大街9号墙上,有一块蓝色铭牌,这成为他永久的墓志铭——“伟大的植物学家福钧一八八〇年逝世于此”。
“甲骨文”丛书之一《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当福钧已是白发苍苍时,印度出产的茶叶已经全面压倒了中国产品,中国茶叶在西方市场上失去了竞争力。福钧的偷窃行为在继续造福着世界:茶叶将出现在锡兰,出现在肯尼亚,出现在土耳其,这些茶叶的质量,会被认为是良好,甚至优秀的。福钧从中国成功盗走茶种及其相关技术,制造了迄今为世人所知的最大一起盗窃受保护的商业机密的事件。时至今日,福钧的做法仍被定义成商业间谍活动,在人们看来,他的行为的性质就跟偷走了可口可乐的配方一样。
Discovery探索频道拍摄的纪录片《罗伯福钧的冒险》
若要说中国人的茶叶机密被遭泄漏,是“世人所知的最大一起盗窃受保护的商业机密的事件”,这显然不确。早在英国人福钧到大清的一百五十年前,中国瓷器的核心机密,就被一名法国人“窃取”。此人是属天主教耶稣会的传教士昂特雷科莱,从康熙三十八年到五十八年(1699—1719),在江西传教。其间在饶州(时辖浮梁县,浮梁辖景德镇)一待七年,并取中国名殷弘绪。就茶叶而言,在美国人威廉·乌克斯编著的权威名著《茶叶全书》中,在福钧之前,东方闪动无数个福钧的影子。早在十七世纪末,德国博物学家、医生A.雷克,已从日本将茶籽带到爪哇,并培育成功;十八世纪初,荷兰东印度公司招募中国工人,在荷属种茶制茶;到了十九世纪前期,荷兰人贾克布森,六赴中国,最后一次顶着清政府悬赏其脑袋的风险,带走七百万颗茶籽和十五名工人,造就了爪哇的茶业。即便在英国人这里,福钧中国猎茶之旅的前十五年,英国派驻印度总督威廉·班庭克,在印度成立第一个茶叶委员会,专事策划从喜马拉雅山的那一边引种茶树技术,其间已有传教士乔治·詹姆斯·高登、查理斯·加尔夫,来华并购买到大量武夷山茶籽……对于此类攘夺事件,是定性为一个大盗、一个间谍,如“偷走了可口可乐的配方一样”,还是在人类物质文明、科技文明必然趋向全球化的视界下,是否可超越一般的道德评价,乃至僵硬的意识形态躯壳,做柔软一些、大度一些,亦深刻一些的考究?这问题此处不议。还是说回茶。自印度大吉山的山谷溪地间飘逸起正山小种的香味,中国茶再也没回到从前,至少无法回到西方市场。一八八七年,上海外商“往昔售三十余两至四十两担者,今只售十六两、十七两至十八两”,“贩运商人,血本全靡,多难再举”。一八九八年《农学报》载:在江西茶叶的集散中心,“九江城厢内外,往年茶庄林立,或五六十家、三四十家不等。尔来仅存十余家,今年各茶商来者更属寥寥,仅四五家耳”。继丝绸之后,二十世纪初,茶叶占据中国外贸首位约二百年的历史,也告结束。百年来国产的茶叶,大抵都是国人自己喝。茶叶外销衰落后,茶业薄利,乃至无利,一些茶区,“园地荒草滋生,不芟不刈,老树不除,任其荣枯,故所产之茶不佳……”或将茶园改种经济作物、粮食作物,胆肥者更种上鸦片,胆小者干脆辟茶山为墓地牟利。(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2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转引自 陶德臣《近代中国茶业对外贸易衰落的后果》。)中国茶叶不绝的回响,沿着自己在全球传播的路线,在众多民族的语言里留下印痕。茶在普通话读作“cha”,闽南话发音是“te”。全世界几乎所有语言中的“茶”,都起源于“cha”和“te”。根据百度上《世界语言结构图册》(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的介绍,茶的日语读“cha”,韩语读“cha”。乌尔都语读“chay”,阿拉伯语读“shay”,俄语读“chay”。传到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在斯瓦希利语中成为“chai”。以武夷山红茶为源头,横穿太平洋的海路图上,英语读“tea”,法语读“thé”,德语读“tee”,芬兰语读“tee”……由此,我们可以说,“cha”“te”——为尚未出现但即将出现的“全球化”一词,打了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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