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4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4
叔子索书扇即赠
梦觉须臾抚大槐，依然抑塞叹奇才。放歌斫地身将老，忍泪看天意更哀。待定微波姑伫立，伤歧前路小迟回。清江酒渴凭吞却，莫乞金茎露一杯。
【笺说】
《槐聚诗存》写与冒效鲁的诗，是最多的。但1942年冒效鲁出为汪伪政权官员，钱先生自此即很少与其诗篇往还。抗战胜利的1945年，冒效鲁之父亲冒鹤亭，即被南京国民政府聘为国史馆撰修，冒效鲁也就又在民国政府任职。在《槐聚诗存》中，直到1948年，钱先生才有此与冒效鲁的诗。但二人的交往，应该是早就开始了，我们知道在1947年1月，冒效鲁出示《邛都集》，钱先生就曾为之题词，并称“与君文字定交，忽焉十载，乱离复合，各感馀生。”
此诗原刊于《且住楼诗十首》中（载《京沪周刊》第三卷第一期，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九日），题目作《慰叔子》，字句亦有些出入。原题作《慰叔子》，也耐人寻味，似乎冒效鲁在汪伪政权的历史阴影还未散去，故有此“慰”也？
梦觉须臾抚大槐，依然抑塞叹奇才。
首联写道，感觉到你好似大梦醒来还没有多少时间，好似还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中；到现在，依然是烦忧不顺，为你这奇才不得伸展而叹息。
上句的“梦觉须臾”，梦刚醒来一会儿。此“梦”，指冒效鲁为官汪伪政权的黄粱一梦；虽然汪伪政权与日本投降已经近三年，还像是没有多久的时间，此即“梦觉须臾”之谓。颇令人觉得，钱先生认为冒效鲁还未从此梦中彻底醒过来，或者说还未领悟到人生立身处世的根本与智慧。
“抚大槐”，意为追寻梦境，才知为虚幻；典出出自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钱先生早在《观心》之二用过：“枕中槐下栖栖甚”，可参看。钱先生屡次使用此典故，而此次则是点醒冒效鲁而已。
下句的“依然”，指的是到了抗战后，冒效鲁依然不得施展才能，可见其在汪伪政权中也未能施展才能（幸亏未能）。——也可见其未作恶事。
“抑塞”，抑郁不顺心。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奇才”，这是对冒效鲁诗才的肯定。钱先生后来题冒氏《邛都集》云：“江山之助，风云之气，诗境既拓，诗笔大渐酣放矣。”
放歌斫地身将老，忍泪看天意更哀。
颔联说，放怀歌唱，像以剑砍地般愤激，无奈年纪将老；忍住眼泪看天下，内心更加的悲哀。
上句“斫地”，砍地，表示激愤。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此句的“放歌斫地”，是描写年轻人的情绪起伏较大的愤激的宣泄。钱先生此句说，我们年纪都将老了，仍然如此心境不平。这是描写自己和冒效鲁的情态，尤其是冒效鲁的情感状态。
下句的“忍泪看天”，语出韩偓《湖南绝少含桃，偶有人以新摘者见惠，感事伤怀，因成四韵》的“忍泪看天忆帝都。”韩偓此诗是其被朱全忠构祸出都的途中，经湖南而作，所以有“忍泪看天忆故都”之语。那么，此句的“忍泪看天”，也必然是指国势而言，要知道，1948年，也正值国共双方内战激烈之时，所以“意更哀”，就不难理解了。
颔联二句，一写个人遭遇的情绪，一写忧国的心哀。由此才引出下一联，应该如何面对？
待定微波姑伫立，伤歧前路小迟回。
颈联写道，江面行船在水有微波时，要暂且停住站稳，等待水面稳定下来；前面的道路有多条，就要迟延观望一些时间，才做出决定来选择。
上句的诗意，出陈与义《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绿阴生昼静赋诗得静字》：“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
此语，已见前《答叔子》（龙性官中）的“立作波摇待定身”，是钱先生1942年，用来是劝诫冒效鲁不要急于出任汪伪政权。那么，此处又用此语提醒冒效鲁，当是指正值国内的国共相争，不要忙于选择为好。
下句的“伤歧”，意为因歧路而难选择而伤心。典出《淮南子》卷十七《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迟回”，意为迟延，观望，等待。钱先生有自注：《晋书 · 王彪之传》：“自可更小迟回。”当时，权臣桓温有了病，暗示朝廷要给他加九锡，袁宏就写了奏文，给王彪之看。王彪之赞他文辞美，劝他不可以拿这篇文章给人看，谢安也让袁宏多次修改。袁宏就犹豫起来，问王彪之怎么办，王彪之就说：“闻彼（按指桓温）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更小迟回。”可见，钱先生就是看到国民党的颓势，劝诫冒效鲁不要急于站队。
颈联二句，都是面对看不清楚的形势，还是要耐心等待一下。——或者这正是钱锺书的立身智慧。
清江酒渴凭吞却，莫乞金茎露一杯。
尾联写道，喝酒口渴，有清江之水，任凭你一口吞却，但不要向皇家乞求他的金茎露一杯。
上句的“清江酒渴”，指喝酒口渴，有清江水，饮而解酒。语出杜甫《军中醉饮寄沈八刘叟》：“酒渴爱江清，馀甘漱晚汀。”
下句，钱先生有自注：“君前日游春，过相识女郎家乞浆，遂病。故戏之。”
“金茎露”，汉武帝有金铜仙人承露盘，乞天神露，以求长生。李商隐《汉宫词》：“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冯浩笺注引《三辅黄图》：“建章宫有神明台，武帝造，祭仙人处。上有承露台，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和玉屑服之。”这里用来比喻当政者给与的好处。
这里钱先生把乞女郎水喝，比喻为乞“金茎露”，实是风趣的比喻，意思是说，你看你向相识女郎要水喝，病了；你向民国政府要官作，也会“招灾”的。风趣之作，寓有劝诫，不失友道，又有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