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6
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笺说】
此诗作于1943年,题曰“故国”,乃故园之义,如唐曹松的《送郑谷归宜春》诗:“无成归故国,上马亦高歌。”
钱锺书先生的“故国”,是指生于斯、长于斯的无锡老家。钱先生身处沦陷的上海,寄居父辈家,自然想到老家无锡亦在日军占领之下,尚不见光复曙光,只是听到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能不悲从中来。写下此诗,既有沉痛深哀,又期盼来春有好消息,有好心情。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
首联说,能和谁谈起故乡的劫难?我如秋虫在封闭的巢穴中偷生,等待春天的惊雷。
上句的“劫灰”,即劫火的馀灰;语出晋干宝《搜神记》卷一三:“汉武帝凿昆明池,极深,悉是灰墨,无复土。举朝不解,以问东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试问西域人。’帝以朔不知.难以移问。至后汉明帝时,西域道人来洛阳。时有忆方朔言者,乃试以武帝时灰墨问之。道人云:'经云: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乃知朔言有旨。”后以“劫灰”谓战乱或灾祸毁后的残迹或灰烬。此处用以指日军占领后的无锡的战后残迹。1937年10月,日本军机开始轰炸无锡,据钱基厚《孙庵私乘》记载,“戚墅堰电厂被炸,……未几庆丰、丽新各厂亦屡被炸,光复门亦炸”,“自十一月起无锡城内亦屡被炸,余宅在西门内,门前有李氏宅,亦炸,前街、学前一带被炸尤甚,文明庙明伦堂及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均被毁”。十一月二十五日,日军侵占无锡,钱基厚也被通缉,避走上海。钱家的绳武堂也被日军宪兵队占据,霸占八年,直到抗战胜利。钱先生对于故乡无锡的事情,大概是通过伯父钱基厚而得知的,但是在日据的上海,能向谁陈述?只好憋在自己的心里。故园劫难,已是可哀,又无人可倾述,就更加悲哀。
下句的“偷生”,就是苟且求活;杜甫《石壕吏》诗:“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一句的“偷生”一词,用词颇重,可见钱先生的自责,困守海上,无补于家乡,“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望楼,望而莫接”(《谈艺录》引言)。
“坯户”,谓昆虫在入秋后的地里封塞巢穴;语出《逸周书·时训》:“秋分之日,雷始收声。又五日,蛰虫培(培,通“坯”)户。又五日,水始涸。雷不始收声,诸侯淫佚。蛰虫不培户,民靡有赖。水不始涸,甲虫为害。”此处钱先生是形容自己如秋虫塞洞堵巢,“偷生”海上,正如《谈艺录》序中说,“余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
“待惊雷”,等待春日雷鸣;亦语出《逸周书·时训》:“春分之日,玄鸟至。又五日,雷乃发声。”此处的“惊雷”,实乃惊醒蛰伏昆虫的春雷,所谓“惊蛰”雷声。金元好问《秋夜》诗,就有“春雷谩说惊坯户,皎日何曾入覆盆”,也是用的此典。钱先生在这里指的是等待抗战胜利的喜讯,可见,先生还是坚信终有胜利的一天。
首联二句是书写自己的眷恋故乡又不能倾述的悲哀,以及蛰伏上海企盼胜利的心境。
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颔联写道,直捣黄龙府的壮志宏图,成了空话;真看见“白雁来”似的不祥预言成了真。
上句的“壮图”,即壮志宏图;晋陆机《吊魏武帝文》:“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这里的“壮图”,指的是“黄龙捣”,即直捣黄龙府;语出《宋史·岳飞传》:“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黄龙”,即“黄龙府”,即今吉林省农安县,辽金时代称黄龙府;宋金对峙时,黄龙府为金的腹地。钱先生在这里是指日军占领的东北,“黄龙捣”,就是一直把日军赶出东北,赶出中国。
“虚语”,即空话,不实之言;宋陈允平《蝶恋花》:“誓海盟山虚话柄。凭书问著无言应。”这里是指“黄龙捣”的“壮图”成了“虚话”。
下句“恶谶”,即不祥的预言;曾国藩《酬岷樵》:“导养难绝三彭仇,恶谶欲寻二竖梦。”
“白雁来”,即是前面说的“恶谶”,宋末江南谣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见《古谣谚》卷六十三)“白燕”,谐音“伯颜”,灭掉南宋的,正是元朝时任左丞相的伯颜。这里此词“恶谶”,是指真看到中国军队战败的不祥预言。
颔联二句语斥当局空有壮语,而使不祥的预言成真。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
颈联二句写道,敌人践踏街上的尸骨,大地随即都感到疼痛;眼泪倾注大海,涨起接天的悲哀。
上句“骨尽踏街”,即街道上都是人的尸骨,被人践踏。此语出唐代韦庄著名的《秦妇吟》:“天街踏尽公卿骨”。钱先生化为四字,不用“公卿”二字,是说死去的是更多的中国百姓;省去“天街”的“天”字,是说,人民的牺牲已是遍布中国大多国土,而不仅仅是首都。此处借指指日军在街道上随意杀人。
“地痛”一语,前人多有涉及,钱先生《谈艺录(补订本)》第一一则对此作了系统梳理,他认为
严铁桥《全汉文》卷三十九载刘向《别录》云:“人民蚤虱,众多则地痒也;凿山钻石,则地痛。”此与《东观汉记》载马援上书,论击山贼,“须除其竹木,譬如婴儿头多虱蚤,必剃之荡之”,《论衡·解除》篇谓“民居地上,犹虱蚤贼人肌肤”,皆不过设身处地,悬拟之词。并非谓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试以刘更生所谓“地痛”,较之孟东野《杏殇》诗所云:“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彼祗设想,此乃同感,境界迥异。要须流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象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我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观;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
比较起来,刘向只是“设想”,孟东野则是“同感”,即地与人有相同的感受,二人虽同有“地痛”之喻,因而“境界迥异”。钱先生此句的“随地痛”,是说敌军践踏街道上的尸骨,大地都随之感到疼痛。
下句的“泪倾涨海”,形容泪下如雨,使得海水都上涨。这是极言人的哀痛。关于“以泪益海”的意象,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1256-1257页曾详论此喻。他认为,如
《淮南子·诠言训》:“以数杂之寿,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全三国文》卷一六陈王植《上书请免发取诸国土息》:“愚诚以挥涕增河,鼹鼠饮海,于朝万无损益”;亦犹《涅盘经》之言“掬水投海”。
这些比喻,都指的是“以泪益海”,无补于事。另一些人,如:
岑参《见渭水思秦川》:“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或王安石《壬辰寒食》:“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
这些“以泪益海”的比喻,却是有所作用的,钱先生认为这两类是“一喻之两柄也”。
“接天哀”,哀情高可接天。接天,连接、接近到天空,比喻其高;黄庭坚《次韵公定世弼登北都东楼四首》:“接天双阙起,伏地九河流。”
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尾联写道,伤时的话语假托为伤春,已成习惯;明年开春的情怀,是否会好起来?
上句“伤时”,是因时世而哀伤;唐杜甫《通泉驿》诗:“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此处,钱先生是指抗战期间的时世艰难,令人悲伤。
“例托”,即依某种先例、惯例而推托;《宋会要辑稿·选举四·举士十》:“其监试官例托以日数未及,不即入院,迁延至初五日方入。”
“伤春”,因春天花开花落、景物变换等引起的忧伤、苦闷或无名的伤感等情感的波动;唐司空曙《送郑明府贬岭南》诗:“青枫江色晚,楚客独伤春。”
为什么“伤时”要“例托”是“伤春”呢?因为两种情感,确有相近、相合之处,如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伤时还是伤春,恐怕是两者兼而有之。李商隐有《曲江》一诗,结尾写道:“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李商隐为“天荒地变”而“心折”,实为伤时,表面是写的唐代的“甘露之变”,内里是说唐王朝的颓势难挽。但尾句却牵连上“伤春”,因为唐王朝的春天,与这眼前的春色一样,“流水落花春去也”。这是伤春还是伤时?都是。所以,诗人写伤时,不好明言,就写作伤春,就不会触犯时忌,也会寄兴遥深。
下句化用杜甫《秋尽》:“不辞万里长为客,怀抱何时得好开”。“怀抱”,心怀,心意。唐杜甫《遣兴》诗之三的“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那里的“怀抱”也是心怀的意思。“好开”,即好好地打开郁闷、悲哀的心怀。
钱先生化用杜甫的成句,只是改动了三个字,“何时”改为“明年”,“得”改为“倘”。“何时”改为“明年”,表达出钱先生期待“惊雷”快来的急切心情,而不是没有期限的“何时”。“得”改为“倘”,则是表达出对这种期待能否实现的犹疑——“或许能实现吧?”在写法上,尾句的“倘好开”就与首联的“待惊雷”相呼应,情绪由低沉而稍微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