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周｜助征小记

助 征 小 记

作者：张兴周

早上刷牙看到那张被束之高阁的竹凉床，上面已落满了灰尘。

积尘覆着竹凉床，远远望去，仍难掩其醉如酒红似枣的古旧色调，抹不去它承载过如歌的行板所加持的年代感。

年代感，是特定时间段铭刻在人们心中的特殊印记，有一些名词一经提起就自带年代感，比如：助征。

我说的助征它不是指税务部门曾经的助征员，而是计划经济时期粮食部门的一个非常用名词，一般老粮食人只要打开他的记忆闸门，一定会谙熟于心而不免抚时感事一番。

助者， 帮助、协同、辅佐也；征者， 秋征也。

说起秋征，不免模糊生硬一点，而且是一种主体说。要是使用客体说，那就叫完公粮，农村上年数的人要是回忆起这段前尘影事，心里一定怀有别样的感慨良深。

秋征时，粮站的任务陡然成倍加重，有些分站需要增设好几处收购点，人手不足就吸纳一些短暂的助征人员，是故，协助秋征工作的临时人员或其他人员，参与秋征工作谓之助征。

那些年月虽是栽插双季稻，但公粮基本是一季早稻就完成，县乡各级都当政治任务来对待，完成任务的前几名乡镇还会有适当的奖励。不仅如此，县里广播天天更新各乡镇的入库进度，进度成了一道催命符，各乡镇对照进度佩弦以自急，各村组怎会不积极主动？于是，家家户户“抢”着完公粮。

积极？还真有农民自主性的一面。一则，交公粮年年如斯，成了天经地义的一道规定程序；二则，俗称的完公粮准确说法叫完征购任务，它包括征与购两方面的内容，征即征收粮，是无偿缴纳的一定数量的稻谷，购曰统购粮，是国家按统购价（早稻统购价11.60元/百斤）收购的稻谷，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完成征收任务以后，卖统购粮是拿到钱的，只要时间允许，农活忙得过来，农民们一般都希望早点交完征购粮以便早点进钱到荷包。

如此这般，作为公粮收购承接方的粮站，任务光降时的压力山大自是不言而喻，免不了偶尔出现“战”前自乱阵脚的状况，譬如：1989年的豸岭分站。

豸岭分站坐落在白云区金渡乡，彼时的豸岭分站，已然不是由原来私家房舍速成的模样，古旧的建筑都拆掉盖起了新仓库新宿舍，只是南向的大木门改成了东向的大铁门，以致原始建筑固有的枕山面屏环水的唯美布局不复保存。

“春风一回送，乱入莫愁家。”

8月3日前，各级各类的粮食入库动员会开罢，积极老实的农户稻箩挑子都在豸岭分站大铁门前排起了队伍，反观粮站，竟看不出有一丝开门收购的迹象。

金渡乡和各大队的干部忍不了了，他们动员来第一批售粮群众费了多少口舌，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不消说往中心站要说法的电话差点没把电话机打爆。

中心站不敢怠慢，赶紧去人到豸岭分站破阵。

困阵的是，收购在即，腾仓并库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好。原因是，原站长陈华调离，接任的吴礼堂以前是楂树咀分站的会统计，既没有分站长的阅历，而且性子憨拖拖的没有钢火，到了新单位，哪里支配得了由章昌华、朱金龙等人组成的下属队伍？

鉴于豸岭分站的实际情况，8月4日，中心站长吴五岳在对接乡村两级有关人员后，连夜重开分站收购会，点派人手部署工作。

8月5日上午，豸岭分站的电话打到中心站，这回是告急求援。原来，一开磅，场院便聚满了售粮群众，计划的两台磅明显应付不开，如果不再增开两台磅，当天清不了场，那这个责任分站长自是担不起。

磅秤肯定不缺，但四分开的一条龙业务少不了七八名助征员，而实际情况是人手已然告罄。

指导员王性初知道情况后在中心站楼上敲起了边鼓，大意是这个时候作为年轻人该挺身而出，为秋征工作助力。

作为中心站统计兼出纳的我虽囿于小家庭的困难，但迫于当时的情势，不得不请缨去分站当一名助征员。

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到豸岭，来不及休息便拉开架势协助营业员朱金龙付款。

表面看上去给付收购款项对于从事出纳的我当是小菜一碟，但现场情况迥殊于平日，光是拉开窗口小洞的做派就属于我的违心苟免之举。

领款的人无序地挤在窗前，窗口透不进一点光亮，他们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如此阵仗令我心里特别着急，手上的动作快得不能再快了，还祈愿自己能多出两双手来。

我是个软心肠，看不得那么多黄汗淌黑汗流的人，为了那份辛苦钱而在窗前无谓的相互倾轧，尤其是听说了有人因卖粮排队而中暑的消息，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们为了兑现自己的劳动承诺，不少人无视了自己的老弱妇孺身份。

看到我急效近功的行事，见惯不怪的朱金龙经验老到地说：“做营业员不能性急，否则会忙中出错，要是短了款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

他的话虽不无道理，但我没有因之放慢动作，然而越是着急付款的速度越是快不起来，找零就是个大麻烦，银行里取款人家恨不得全给拾元的，可付款必须精确到元角分，没奈何，只有搭火柴、糖果。

谁愿意带一堆火柴或是一捧糖果回去？卖稻人自是没有好脸色，这是其次，有人还没有好言语，面对突然出现的一张生面孔，在排队、检验、司磅、开票时受的欺负、委屈、不平等，合成了积怨一并在我面前暴发，我好意思怼回去么？

尽管没有同售粮群众产生言语交恶，但心里还是滋长了负面情绪，表现在找零付火柴糖果时的漫不经心。

忙一上午，水也顾不上喝一口，还是朱金龙提醒我今日不同往昔赶紧去吃饭。

果不其然，进厨房能同时凑齐碗和筷就算小确幸了，虽然两只筷子长短不一。

菜就一样，菜籽油烧冬瓜，闻着还有生菜油气味，别的分站哪怕临时收购点也比这吃的好，我心想要是陈华没走，那决不至此，用吴礼堂做分站长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当看到太阳底下挤挤挨挨的售粮人无言地守着稻箩，一脸的焦急和无奈，我刚生出的这点俗念也就转瞬而逝了。

午饭后，我溜到章昌华房间，见他的室内什么吃的喝的都有，那验质的潇洒作派简直逆天了，这不，好几个村的干部在央求着，请他早些派活。

他的做法让我开眼了，这位本尊开着梨子罐头、抽着阿诗玛、翘着二郎腿，别人取样他来划价，所谓验质全凭走心，不过，真要按规定的流程验质，一天能收多少稻子？再者面对人山人海的场面也的确腾挪不开，但我知道不管验质行事如何的为所欲为，国家的利益不会受损，人精的章帅哥自会“捉孬子补刁子”。

出了章昌华房间，我眯眼看着天空，虽不是直视太阳，太阳的余光仍是刺眼，本就已很蓝的天空，其澄澈之美则更为凸显，但看到空中飘着几片如雪的白云，在我的注目里无忧无虑地飘动，还不时地变换形态时，再返身看被太阳灸晒的一众乡亲心里又一番不是滋味。

助征活计顶了五天，朱金龙真是一语成谶，我短款五十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数目，心里多少会起一丝波澜，略显平衡的是回程捎带了一张陈旧的竹凉床，当是作为补偿吧。

那段助征的经历虽是短暂，却印象深刻。

助征一词虽听上去很有年代感，其实距离我们的生活不到三十年。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往往有很多名词服务于特定时段的政治经济文化的需求，而这些需要往往又被赋予特殊的内涵，以致对处于被动地位的普通百姓影响至深，多年后仍有隐痛感。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