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玉功：【进城的老人】（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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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老人
作者：刘玉功
午后阳光正好，虽是隆冬，天气却并不很冷。我从楼上提了一桶清水，自己动手擦洗爱车。不光是吝惜那每次25元的洗车费，也是一种热身锻炼。第一遍粗洗，用带水的毛巾冲刷掉车上明显的污迹；第二遍细擦，用拧掉水的湿毛巾慢慢擦拭干净。预定程序还不到一半，我就开始冒汗了，于是解开棉衣扣子，对着太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劳动的快意。
对面墙脚下，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太太在水泥台阶上坐着，双手按在拐棍上，下巴支在手背上，定定地瞧着我洗车。到了老人这个年纪，一生经历太多，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好奇。院子里那一排赤裸的小树，树脚下堆成丘型的积雪，头顶上万里晴空，雪堆似的云朵，还有阳光反射在地面上暖意融融的光芒，老人都视而不见。老人爱忆旧，她看着别人在挥汗洗车，也许想起点什么？我寻思，她可能记起了当年她的男人从口外买回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阳光下用铁刷子梳理马鬃毛的情景吧？刚好，我的爱车也是枣红色。
我只顾埋头擦车，没有注意到老太太什么时候蹒跚着过来了，她弯着腰，拄着拐棍，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已经擦得锃亮的车头，突然说出一个字：
“爷！”
我吓了一跳，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这位小爷，我求你一件事，”老人蠕动着缺了牙的瘪嘴，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开你的车把我送回老家去，行不行？我给你钱，我有钱！”
我愣愣地看着老人，惊讶地问：
“您多大年纪了？”
“论年纪，我当然比你大多了。”老人毫不含糊地说，“我今天把你叫爷，是求求你帮个忙。”
我问她老家在哪儿。她说：
“我家住在菖蒲湾，那里向阳坡上有个三孔石窑的独院儿，硷畔上有棵老槐树，树枝朝南有个鸦鹊窝。那里就是我的家，我在那儿生活了六十五年了。……我家里啥都有，面囤里有面，米缸里有米，柴窑里有炭，我啥也不缺，啥也会做。”提起她的家，老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她带着浓重的南乡口音，“是他们把我绑架到这儿的，我一天都不想住在那个‘鸽子窝’里了，我三个月没睡好觉，做梦都怕哪一天突然死在这里，死在不是我的家里、我的炕上。”
“是谁把您绑架了？”我好奇地问。
“是儿子儿媳么，还能有谁？他们一车把我拉到了这里，连同我的铺盖，我的衣裳。”老人没好气地说。
“哦——”我明白了，便耐心地劝道：
“老人家，是您儿子儿媳孝顺您，对您一个人在老家不放心，才把您接到城里来住的。这是您老的福气，您就安心住下好了！”
“什么狗福气？白天没人说话，晚上睡不着，上下楼也不方便，天天在电梯口等着，等有人来了电梯门开了我才跟人进去。一会儿上楼，还得求人帮我按个24楼，我认不得字么。……你说这是福气？憋死人不犯罪，闷死人不抵命，这叫啥福气呀！”老太太不乐意地说。
“您儿子和儿媳呢？”我问她。
“忙——”老人拉长声音说，“儿子上班，晚上才回来；儿媳妇接送孙子上学，还在超市打工，一天忙得脚不粘地。”
在小区里，像这样的老人很多，他们冬天在楼前晒暖暖，夏天在树荫下乘凉，我们平时进进出出不大注意，也不清楚哪位是谁家的父母。
看见我又开始忙乎，老人便离开一点儿站在一旁，差不多自言自语地说：
“在这儿，我就是个废人，啥活儿也做不了，啥忙儿也帮不上。看着儿媳妇拧开煤气灶‘扑轰’一声，我就吓得心惊肉跳。可在我家里，我烧火做饭，喂鸡种菜，串门儿聊天，一个人利利索索，自由自在。唉，好好的日子不让我过，硬叫我到城里来受这份洋罪！”
老太太说着，眯缝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或许她又想起了自家屋里脚地上那条白木长凳。老头儿在世的时候，常常是坐在那条宽板凳上抽旱烟，抽完了一锅儿就把烟灰往板凳腿上“梆、梆、梆”地磕掉；他还喜欢坐在板凳上抠脚片儿，一边抠一边叨叨着地里的墒情，叨叨着糜子、荞麦和土豆的长势。老婆呢？她可不爱闲着唠嗑，她就坐在灶火跟前拉着风箱，锅里不是蒸着点儿什么就是煮着点儿什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老头子。老两口过了一辈子，说了几十年，可总是有拉不完的话。想到这里，老太太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要是老伴儿还活着，我咋会离开菖蒲湾呢？我那地方冬暖夏凉，又宽展又敞亮，给个金窝银窝我也不换。”
说着，老太太似乎突然醒过神儿来，抬起头看着我，“哎，我说小爷呀，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给你20块钱。到了菖蒲湾，我擀杂面给你吃，打从做小媳妇起，我就是擀杂面的好手，村里人人都夸我擀的又细又长好杂面。……要是嫌少，我再加10块，行不？”说着她就伸手到衣襟底下去掏钱，“我不回去哪能行么？炕上的棉毡也该晒晒太阳了，再不管它就该起虫子了。”
看着老人低声下气的模样，我感觉又好笑又心疼。我赶紧扔下毛巾，挡住她正在掏钱的手，轻轻扶着老人向那边台阶走去，认真地对她解释：
“老人家，我不是不愿帮您，我是不敢背着您儿子帮您这个忙。您老想想，我把您悄悄送回去，您儿子会不会怪罪我？说不定他会找我算账，还会打我呢。”我故意把话说得严重一点儿。
“他敢！”老太太突然变得粗暴起来，“有我在呢，是我雇你送我的，他凭什么打人？”老太太生气地举起拐棍，指着右边8号楼方向，铿锵有力地说。
我不知道老太太的儿子是哪一位，他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可晓得自己母亲的苦恼？也许他也像许多做儿子的一样，以为把老娘请进城里跟自家一块儿住，是在享福，是在尽孝，自我感觉还不错呢。
看看日头偏西，我便问老太太：“老人家，我送您上楼，好不好？”
老太太扭头剜了我一眼，脖子立时变得僵直，呼呼地喘着粗气，转身拄着拐棍“噔噔噔”地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
“看你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儿，铁石心肠……铁石心肠的东西！”
看着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去的背影，想到老人家鼓起勇气开口求人的艰难，想到她这时极度失望、气恼和沮丧的心情，我不禁感到一种自责、一种无奈，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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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作者：刘玉功，曾长期从事教学和文秘工作，热爱文学，业余自由创作，作品散见于《榆林日报》《黄丝带》《作家摇篮》等多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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