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的惆怅
三十年以后回到郑大,我是骑着小黄车进的校门。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就看见虚空里有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骑着一辆大二八的自行车一闪而过,然后又看见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赛车一闪而过。在这两次一闪而过里,我已经禁不住驻足而望,手扶车把站定在了校园里。
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中最宝贵的三年时光,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度过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年轻人,那个如今就正在这里的我自己,他的生命历程中最光辉的求学岁月,就是在这个虽然绿树成荫,但是终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的地方度过的!
所以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是那时候天空好像有更多的阴霾,而森林一样多树的校园又总是有一种阴翳的气氛。更重要的还是那时候自身的惶惑和懵懂,是求知欲望强烈而有不甚得法的苦恼。在终日读书而偏偏又在读书里看不见希望,营造不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跋涉里,人便会很自然地采取了一种经常走出去,走到校园之外,到城市的街道和郊外的乡间去寻寻觅觅的状态。那种状态是美的,也是惆怅的。是消化着什么、理解着什么,也更是混沌着什么、挣扎着什么的。
学校大门正对着的图书馆是那时候经常进出的所在,大门旁边的学习堂里也看过不知多少次电影,在化学楼上跳过舞,在校医院里包扎过扭伤的脚。扭伤脚的那一天晚上其实是已经在教室里看书了,但是突然停了电,学生们就都纷纷走出了校门,自己在马路牙子上精力旺盛地一蹦,蹦着去够树叶,落下来的时候踩到路肩石的边缘上,猛地一滑,形成了钻心疼痛的骨裂……
原来人来人往的宿舍楼还在,只是因为放假没有了学生。因为大多数学生都已经搬到新校区而愈发静谧。那些无数次端着饭盒走过的墙根还在,无数次经过的大树也还在,只是没有了卖方便面的小摊儿,没有了拎着几个暖壶去打热水的男女学生。没有自行车车来车往,没有情侣相伴相随,没有广告栏上的招贴翻飞。运动场已经变成了停车场,当年穿着短裤的外语系的女生们的奔跑的姿势已然模糊到连究竟是在哪一块场地上都已经难以分辨。
校园里连着教师的宿舍区,在宿舍区拐角的那个楼一楼的从美国回来的老师家里上西方哲学课,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他总是先问喝点什么茶。而那栋外走廊的红砖老楼一楼,是导师刘济献的家。待人如子的刘老师夫妇俩,不仅给学生讲课,还给学生做饭;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些离家的孩子。在那些黄叶飘零的深秋时节里,吃了热乎乎的饭从这栋红砖老楼里走出来的幸福感至今依然可以让正在这门口张望的自己捕捉得到。然而,刘老师已作古经年,那一切都已经成为既往的永远。
人就是历史中的人,是环境中的人,人总是无法脱开自己的那种历史的与地理的处境。旧地重游的惆怅,青春在限制中的无奈,旧人音容笑貌的姿态一一都被看得清楚;但却已经是阴阳两隔矣。
几个嘻嘻哈哈哈的孩子拉着拉杆箱戴着耳机从旁边走过,她们再也不必像当年我们那样下了火车从火车站的后门钻出来,再步行半个多小时到学校了。她们直接可以从快捷明亮的地铁里出来,走进校门。她们会不会还有我当年所感觉到过的那种挥之不去的阴翳感?
在一个城市中的旅行,因为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待过的地方,所以循着记忆,有了怀旧的一维。京广线边的胡同深处的铁道报社是师姐先工作的地方,当年为了买卧铺是专门去找过她的。棉纺厂宿舍区的那一栋旧楼自己也是去过很多次,当时刘老师要调往海南,自己去那里和他的学生联络。绿城广场上买过小人书,碧沙岗公园里慢慢地散过步,炮校礼堂中看过新电影,还去纺织学校当过绘画的模特……走走停停之间,多了惆怅,多了人生哲学感的叹息。一直以来屡屡在梦中出现又都被自己语焉不详的场景,如今一一走过,突然意识到它们实际上再普通不过,再正常不过。
一年一年,三十年来已经又有无数学生以与自己当年类似的格式入住又离开,所谓惆怅和感慨其实都仅仅是个人的一点小小心绪,于时代与时间来说实在是激不起任何一点浪花。终于走出去了就是走出去了,回望一下,都不过是一种不堪回首或者可堪回首的生命中的依稀淡色而已。
一切当下的意义就是意义的全部,不会后延也不会前寻。所有此前此后被附加上去的人生况味,除了对比,除了经验,也便就只剩下一点点生命中的诗意了。这是时间赠予给每个人的宽慰,抓不着却可以感受得到,并且让人在其中收获愉快。哪怕是惆怅,哪怕是凄怆,也竟然都是愉快。因为它让我们看见了宇宙运行、地球运转、天地轮回的自然而然。而这样的自然而然,就是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