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李书忠：【山路上，那只走失的圆口布鞋】（散文） / 开普饭

山路上，那只走失的圆口布鞋

作者：李书忠

有些幸福、快乐的往事，无论过去多少年，每当回忆起来，味同饮蜜，甘之如饴，点点滴滴都会让人咀嚼、回味。有些痛苦、伤心的往事，如同扎在手指肚里的棘针，尽管过去几十年，但是，每当回忆起来，就会隐隐地作疼，让人唏嘘不已。

1977年10月，山东省原莱芜县人民政府决定在牛泉公社的云凤河中游、黄山与杏山两谷之间，修建一座蓄水一亿立方米的中型拦河水库。通过多次论证、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后，县政府就将这项巨大的土石方垒砌工程分摊到全县三十多个人民公社中。于是，昔日寂静的山沟沟，如同丢进了一块带肉的棒骨，一夜之间，那飘带似的河床里、河床两边的山谷上，沾满了黑压压的、如群蚁搬家般来来往往的人群。工地上彩旗猎猎，锣鼓喧天，75马力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撒欢地在坝基来回碾压、奔跑着，就像战场上攻城掠地的坦克车，抖着威风、展露着霸气。施工的号子声在两边的山谷间不断地碰撞回旋，长长的尾音就像翻卷的波浪，一层压着一层地向前滚动着……

傍晚，太阳刚刚落山，还未等民工们吃完晚饭，各公社的放映队便早早地来到施工现场，在各自公社的民工居住点前秀肌肉来了。因施工现场地面高低不平，有的放映队员将雪白的幕布挂在土崖上，有的挂在两棵柿子树之间，还有的将两辆木质的手推车竖起来，将竹竿绑在车把上，为防止小推车被风吹倒，再用几根粗棍子将手推车顶住。这样一来，一座牢固的放映架就搭成了，即使刮大风也不用担心放映架子被吹倒。每当放映的时候，有的民工坐在山坡的石堰上，成俯视状观看；有的站在石堰下，仰着脖颈、翘着脚尖观看；有的爬到树上，屁股坐在树丫间，吊郎着两条腿观看；还有的爬到东方红履式拖拉机的顶棚上，冒着凛冽的寒风，盘着双腿、抱着膝盖有滋有味地看。那场面，往往是高庄公社的《长空雄鹰》故事片还未放完，另一边寨里公社的放映队员就等得不耐烦了，不管不顾地揿动放映机的开关，于是，那早已挂好的幕布上就出现了《烈火中永生》的电影画面，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那观看的民工、周边村庄的老百姓，只恨爹娘为啥不给自己多装上几双眼睛。

《白求恩大夫》《女交通员》《黑三角》《斗鲨》《熊迹》等老电影，都是在鹁鸽楼水库建设期间看过的。虽然四十多年过去了，但是，电影的故事情节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各公社争相为离家在外建设施工的民工们放电影，不但丰富了他们单调的工余生活，更使周边鹁鸽楼、五斗、大荒峪、茂盛堂等几个村庄的人们大饱眼福。尤其是我们这些半拉孩子，撩拨得上学也不安心，身子坐在教室里，心早已经跑到水库施工现场去了。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之后，我们便急不可耐地冲出教室，回家和大人打过招呼后，三五成群、结伴向村东南水库施工现场赶去。

那年，腊月的一天傍晚，天空飘着细盐般的雪粒，我和发小吴修财冒着稀稀拉拉的雪粒前去看电影。也许是崎岖的山路上有点湿滑的原因，也许是他穿着一双青色的、千层底圆口布鞋的原因，走路的姿势特别别扭，且比平时也慢了许多。我担心电影提前开演，于是，心急火燎地拽着他的手腕，一路小跑起来。脚小鞋子大，再加上鞋口处没有鞋袢带，跑得急了，有时鞋子便甩到了前边的草丛里，从枯草丛中摸出鞋子后，一刻也不怠慢继续往前赶。翻过一座山梁，爬过一道山坡，远远地看到河床里，一个白色的亮点忽明忽暗、不断地变换闪烁着，同时，随着凛冽的寒风，一阵阵爆豆子似的机关枪声在山野里此起彼伏地回响着。我俩激动地欢呼着，跌跌撞撞、满头大汗地来到电影幕布前时，彩色故事片《延河战火》已经播放了三分之一的拷贝。虽然心情有点失落，但是，很快找了一处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各自找了一块平整的石板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看起电影来。

这时，西北风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在夜幕地掩护下，顺着河道横冲直撞地肆虐起来。风过之处，公司上成排的彩旗扭曲变形地跳起舞来，就像波涛冲击海岸般发出嘭啪嘭啪的声音；河岸边的大杨树、山坡上的柿子树，被寒风吹得发出了凄厉的哨音；幕布上的人影被狂风扯得一会变长、一会儿拉宽，让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冷风穿透单薄的棉衣，后背上的热汗几乎冻成了冰渣子，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皮肉上划来划去，手脚由生疼逐渐地变得麻木起来，耳朵也逐渐的失去了知觉。实在撑不住了，就站起来跺脚、搓手取暖，以此来抗击寒流的淫浸。寒风中，好歹熬到电影结束，我俩随着看电影的人流，顺着来时的山道，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家中赶去……

回到家，冻僵的身子刚刚变暖，正准备脱衣睡觉，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传来。打开大门的门闩，只见吴修财和他娘站在大门外，修财手提着装有玻璃罩的灯笼，光着左脚丫，躲在母亲的身后轻轻地抽噎着。

“修财一进家门，我看到他光着脚丫子，就问他鞋子哪里去了，他也说不上个二和三来。问急了就说脚冻得麻了，没有知觉。具体在哪里丢的，一概不知。”修财娘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并且带着嗔责的口气和我母亲说道。

昏暗的灯光下，吴修财那只光脚丫肿胀得就像一只胖乎乎的小面包，泛着白撒撒的亮光。

“要不，让五子（我乳名）和你娘俩再回去找找吧！”母亲说道。

修财娘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我将他爹的棉袄里子拆下来一块，又从亲戚家借了一点破布料，打了点袼褙做成的这双鞋，要是找不到，让他怎么过冬啊？”说着说着，修财娘又低声地啜泣起来。

寒风中、弯曲的山道上，吴修财光着脚丫，打着灯笼在前，他的娘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顺着起伏不平、窄窄的路面，拨来挑去地摸索着，我在后面用手电筒照着路面、草丛，眼光四下里逡巡着，期望那只没有袢带的圆口布鞋，像一只野兔，一下从没膝的枯草丛中跳到布满石子的山路上，给我们一个惊喜！

山道上那层薄薄的雪粒，已经冷冻成冰，路面溜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屁股蹲或者仰八叉。我和吴修财人小、身子轻，既是摔倒了也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他娘腿脚不灵便，为防止摔倒、也是为了找到那只鞋子，几乎是半蹲半跪地、摸索着向前行走。草丛稀的地方，她就用棍子拨拉几下，遇到密不透风的荆棵、枯草砬子，就将粗糙的手掌伸到里面，像抹墙一样来回地摸索。手伸进去的时候是好的，抽回来时，那古铜色的掌背上，一串串紫红色的血珠就涔涔地渗出了。也许她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同样被冻麻木了，同样失去了知觉，一直那么机械地、沿着结冰的路面，摸索着、摸索着，向前……

真是造物弄人，我们仨冒着凛冽的风寒，找了一夜也未找到那只没有袢带的圆口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