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山笔记:窑上清风
梁东方
封龙山作为一座紧挨着平原的大山,从平原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既巍峨高耸又庄严平稳的宏伟形象。在没有雾霾的年代里,它一直是平原上的人们对西边的黛色山脉的无限神往中一个最集中的视觉对象。多少孩子会因为凝望封龙山而出神,多少大人会因为要去封龙山烧香而提前多少天就开始准备;即便是在平原上劳动的间隙里,又有多少人多少次扶着锄头铁锨站在夕阳里遥望那虽然近在咫尺,但是抵达和攀登又都绝非易事的高山,景仰并且喟叹。也许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可见,却又很难企及的品质,使封龙山天然地具有了某种神性。它以自己巍巍乎其高也的雄姿直接伫立在平原尽头,成为平原上神圣的旗帜,成为崇山峻岭前所有山的象征。
相对而言,那些直接就住在封龙山的山麓上的人们,就比平原上的人们幸福多了。虽然对于他们来说上一次山也很难,但是视力所及已经可以将山山岭岭上几乎所有细节都尽收眼底,而且毕竟就生活在山脚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时时刻刻都享受着高山的荫庇,也就知足了。真到山上去,也就未必比这山脚下平坦的好位置舒服了。这种心理基于这种地理,给山脚下环封龙山的山村里世世代代的人们提供了一处处足堪慰藉的人生家园。
封龙山山北属于鹿泉,山麓上有南寨、桥门沟、张家庄、王家庄;山南属于元氏,山麓上有前赵后赵封照。窑上比这些村庄更靠上一些,从下面向上看,几乎已经到了封龙山的山怀里了。当然这只是比较而言,毕竟最靠近山脚的环山公路还在窑上之上的位置上。
那是一条通往封龙书院和山南登山路的旅游公路,用最新的沥青技术铺就,虽然顺着地势起伏,但是路面平顺,汽车行驶在上面无声无息弹指之间就可以绕过山去。这样的道路彻底改变了原来山间那种缓慢悠长的交通方式,使一切因为不得不慢下来而自然生出来的对周围的山体山石的仰望凝视时间自然减少;因为过于轻易地到达和过于快速地离开,从而也在相当的意义上减少了对山的敬畏。这是现代化的交通给地理的审美感受上带来的微妙的变化。
更靠下一些,在山坡上的村庄之下的正在修建之中的高速公路一旦通车,这种“变化”势必就更其明显。那时候不用说小小的窑上村,就是整个封龙山也不过是开车倏然而过的时候的一个类似电子游戏背景的人设而已。
这样的变化一定是最初选择在窑上村的位置上安家落户的遥远先人们所始料未及的。一直到最近这些年都一直保持着亘古未变的沉静气氛的窑上村的人们,在北靠高山南对丘陵平原的风水宝地上的生活,在两道大坝的水库之上的高高在上的生活,始终是俯仰天地万物、顺应四季晨昏,自有自己一番远离尘嚣的怡然的。只是伴随着村子上面的旅游公路,和村子下面的高速公路的渐次开通,这种最宝贵的环境气质还能不能完整地延续下去,开始有了一点疑问。
在村子中间核心位置上的一片老宅子前,赫然可以看见老人们永远离开以后各个房屋院落的全部倾圮。土坯墙壁的墙皮掉了,露出了里面竖着码放的土坯;巨大的房梁几乎就是一棵整树,依然保持着自己几乎完好的形状和质地。
院落里长满了高高的茅草和树木,即使是现在这样冬天的时候,那些无叶的植被依然将院落挤得满满的。木门是虚掩着的,木门之上的宽大而呈倾角的木头门楣是整个院落中最具美学装饰意味的部分,它们居然还都保持着完好的形状甚至颜色。
当年这里一个个家庭匍匐在封龙山脚下的绵延不息的一代代人的生活,他们与山野溪泉草木山石无间的喜怒哀乐,至此出现了一个赫然的中断。后人不管已经搬到了城里,还是另选宅基地重建了新房,都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将既往人与自然贴合的生活,无声无息地甩到了古远的时间深处。
即便如此,从平原人的角度上看,从平原上的城市里的人的角度上看,窑上村依然有着最可宝贵的地理优势,使得这里的生活在相对的意义上可以远离喧嚣和污染,可以保持自己顺乎四季和晨昏的安详。
从村子里稍微向上一走就是封龙山一重重的巨大褶皱;从村子里稍微向下走,就是开阔的山谷里的渺远万象。离开建筑,马上就可以走到有垂柳立在桥头的水库大坝前,走到有柿子树立在丛石中的草坡上;放眼望去,都是无远弗届的人类赖以栖息的原始地理依然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然风貌。其间既有宏大的高远,也有诗意的细节场面。这其实已经是越来越珍惜的人居品质,是万万人求之而不可得的环境。
漫步窑上,即使是冬天,也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种类似春秋佳日里的清风;它和煦、温存,在默默的轻柔里,是无语的深厚。这是窑上日日可得的清风,也是人类随着发展必将要永远失去的清风。所幸,至于窑上,偶可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