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的大地上漫游的时候遇到的几个人
梁东方
秋雨之后的下午,我听着音乐在大地上骑车。走出去很远,还愿意继续走;哪怕加上回程的路,也一点不觉着远。只因为越远,沉浸与享受的时间就越长。
如果有可能,真愿意我生命的中以后的时光,都以这样子在秋日的下午远行的方式来度过。
在秋天的乡间漫游,偶尔会遇到一些人;这些人有的和自己有了交集,说了几句话,有的并没有交流,只是默默地看到了。
一个孤独地走在路上的人
遇到一个孤独地走在路上的人。他显然是去大河镇上买东西了,或者是坐公交车在镇上下的车;他大包小包拎着、扛着,大约是副食、调料甚至还有粮食。因为沉重,所以走路就自然倾斜着身子,向一边歪。身子向一边歪着,走的却是直线。这样,看起来就越发艰难。
从镇上到村子里虽然不远,从公里数上来说也就一两公里吧;但是中间无遮无拦、无依无靠,是一大片开阔的菜地,而且道路笔直,也就显得很远似的。这么远的路,不坐车,不骑车,而像是过去遥远年代里那样一切靠着双脚双手。这样的景象在城郊农村里已经很少见,只有一些老人,一些鳏寡孤独的人,一些特别困难的人,一些还生活在古远的生活轨迹、生活方式中的人,才会如此。
他在秋天的大地上,沿着路边已经将参天的大杨树悉数砍去改种了稀疏的小柳树行列,沿着洋白菜青色的菜地,踽踽独行的样子,使人感慨。
他自己大约早已经适应了这种低调溜边的生活格式;别人开车骑车蹬着电动三轮,自己没有交通工具只能走着,干什么都是靠着双手双脚的格式,使他的表情之中有一种已经比较少见了的执着和严肃。
一个智力好像有问题的人
过去舒朗广阔的田间,突然被密集的树林所占领了。仔细看,与一般的苗圃还不同,虽然没有太大太粗的树,但是很多树种混杂,像是先种了一次桃树之类的果树,然后又间种了松树,最后又在所有的空隙里种上了各种各样的树。这些树的栽种历史与传说中的征地补偿办法显然是有关联的。
与一般的苗圃不一样的是,这种大面积的树林地,没有任何管护的痕迹。林间杂草丛生,也没有浇地的垄沟,更不考虑什么通风性。征地的时候是按照土地之上的树木棵树来计算的,以最大的密集可能来覆盖也就成了大家共同的选择。
走在这样的森林大地上,路边就可以直接看到林畔有很多蒲公英;蒲公英在秋天里迎来了自己一年里第二次的蓬发期,挺立的黄花之下是经过低温以后有些变色的锯齿形的叶片,叶片紧紧地贴着地面;不毁坏根系而只折断叶片的采集进行得很顺利。
这时候,雨后湿润的土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趔趔趄趄的人。他走路姿势的不稳倒还是其次,更引人瞩目的是他与一般人不一样的满脸的笑意。他先是满脸笑着打招呼,然后举起手里夹着的一根刚刚点着了的烟递过来,示意请我抽……
他对路遇的陌生人的热情,显示了他智力好像有问题。这个结论出来以后我自己也觉着荒唐,怎么一个对人微笑的人就是智力有问题的人呢!尽管当时自己的回应完全是礼貌的、客气的,事后内心里也是充满了温暖的。
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人
我们实际上已经习惯了对陌生人的漠然,习惯了视而不见。甚至也习惯了对陌生的人的警惕。路口上远远地有几个带着红袖标的人在唠嗑,看见我走过来了。其中一个就问,干什么呢?
我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说蒲公英。其中一个把腿卡巴在自行车大梁上的胖子,便高声地附和着也说了一句:哦,找蒲公英啊!
对。我回应着,骑车而去。身后听见他和周围几个人开始讨论蒲公英都有什么用。
等向着西山走,走到山根下的村庄已到了日暮时分。被雾气遮掩的山脉终于在田野尽头露出了高大而起伏的形状,山峦起伏之下是村庄茂盛的树冠形成的团状的绿云,通向那绿云的就是我脚下笔直的路。笔直的路两侧是广袤的山前平原,是玉米已经收获以后豁然开朗的大地。
我伫立良久,兴尽而返。
骑车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卡巴着腿骑在车梁上和周围的人说着话。看见我过来,就招呼说,走啊!我应了一声,走啦。然后就又听见他和周围的人又开始谈论蒲公英了。
那时候周围密集的森林中的湿凉的气息已经随着日暮逐渐弥漫了上来,秋日白天里的好时间段,即将结束了。
一个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咆哮的人
她抱着肩膀和几个同样抱着肩膀的老妇站在自己家的门口,看着破路机哒哒哒地将厚厚的水泥路面一点点敲碎,将平展展的路面变成了掀翻了的一块块水泥块儿。
我骑车从这里经过,看看路上不能走,只好绕行,绕行到了她们脚下,自行车的轮胎触及了她家的倾斜的台阶的最下面靠近路面的部分。
当然那倾斜的台阶也是水泥的,不是易碎品。
但是她像是自己被碾到了一样咆哮起来:下来!还不下来,骑到哪儿来了!还有没有王法,这是路吗!这是路吗!我告诉你说,压坏了你得赔,你得赔……
旁边几个同样抱着肩膀的女人虽然没有吭声,但是对她的观点和态度显然也不反对,都那么虎视眈眈地看着。当然,她们看着的也许是会不会压到自己家门口的台阶。
对于这些,我权当没有听见,甚至还笑了笑,可能只是心里笑了笑,便骑车过去了。我不想让骑车压到了别人家伸展到了马路边的台阶,需不需要道歉的问题来干扰我在秋天的大地上漫游的乐趣。
一个听着评书挖沟的人
玉米在收割的同时就已经被粉碎了。小麦甚至已经出了整齐而鲜嫩的小苗,形成一条条笔直的线,在山前平原的大地上画出了最新的绿意。
有些地块没有种麦子,好像另有他用。靠近路边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奋力挖着土,他整个人已经站在被挖了一半的深沟里了。
如今人工挖沟的现象已经很少见,一般都是动用钩机之类的机械,三下两下就能把一条深沟挖得既快又整齐。这显然是一家一户自己要挖的一个不长的小沟,没有必要动用那样的机械。
自己挖也很平常,乡间世世代代不都是自己挖吗。有点不平常的只是他一边挖沟一边听着评书,单田芳的评书。单田芳已经作古,但是他沙哑而顿挫的声音依旧活在乡间的大地上。偶尔在店铺门前,在田间走路的人身边经过,还是经常能听到他那熟悉而富有感染力的粗嗓门。
今天遇到的这位挖沟者,在单田芳的陪伴下,大致已经沉浸在了那粗嗓门描绘的另外的世界里,对于眼前的劳动便有了行云流水一样的自然而然的接受,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忘记难度啊、进度啊、时间啊之类的问题,而进入一种忘我之境。
而在秋天的大地上进入忘我之境,不管以什么方式,都是令人羡慕的。这是大地之美的必要的组成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