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笔记:端村渡口

梁东方

端村渡口在西堤。村民们的房子沿着白洋淀的堤坝两侧盖,每一处房子都在盖起来的时候垫高地基,但是水还是会逐渐损毁地基,让有了些年头的房子墙壁歪斜,让老房子的地基与周围的新房子更高的地基比起来,形成陷阱一样的深坑。这些塌陷下去的老房子之间是纵横的小胡同,纵横的小胡同如同迷宫一般,让第一次踏足的人很难分清楚每一条路的来龙去脉。孙犁当年曾经在端村小学任教员,经常都会走过这样的胡同。这样的胡同里有一种孤岛似的与世隔绝感;这种安静、平静、安详、从容之类的普遍环境气氛,来自于家家户户门口摆放着的一盆花或者一棵当花养起来的辣椒,也来自于那个独自面对墙壁烧着炉子摇着炸弹一样的桶状的黑锅爆米花的老人。在这里,时间很难轻易地带走旧有的生活方式,如同很难带走这样曲折迂回的胡同格局。

土地既广袤又狭窄,是整个白洋淀地区的共同特点。水淀面积很大,但是不能栖身。能找到一块高爽的地方,远离水患盖成自己的院落,是世世代代白洋淀人的梦想。这样逐渐形成的沿着堤坝绵延的居住格局就使道路狭窄,错车艰难。一块可以放车的地方,都显得非常珍贵。通向端村渡口的这条上去又下去地翻越堤坝的曲曲弯弯的小公路,也有这样的特点。两边的房子七出来八进去,宽度刚刚够错车的。还在刚刚到坡顶最高处之前,路边就不断有老人骑着电动车伸手拦车。原来是询问是不是来旅游的,来旅游是不是要坐船。当否认了他的询问,他就会顺势说那是开车过渡口啦,打扰啦。

这原来是一条可以直接把车开到渡口去上船的路。而上轮渡与本地人一起体验渡过水面的自然交通方式,也是那些旅游点针对游客的所谓旅游设施无论如何也不能追拟的,属于这块地域的特点。

即使在白洋淀,这样依然在使用的渡口,其实也已经不多。端村位于高阳任丘通往安新的直线连接路段,但是因为有白洋淀阻隔,又因为水面太宽,没有修桥,所以轮渡就一直在使用。

风在渡口的位置上凛凛地大起来。虽然刚刚是九月中旬,但是秋天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这风中的凉意已经很大。上午十一点前后的码头上,车辆已经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两搜简易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轮渡总是同时开出去,同时返回来。码头上可以船尾对岸停靠的位置,是并排的两个。

轮渡靠岸的时候,先拽住缆绳紧紧地栓在码头上的铁棍子上,然后再有人紧紧地拉着缆绳的尾巴,同时会有另外两个人架起一块带波浪纹的铁板,咵哒一声压在码头和船尾之间,然后让车辆倒退着上岸。

从船上倒车上岸,因为车和车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而倒退又必须选准正对着那块船尾铁板的方向,所以很需要一点技术。如果是生手或者女司机,一般都会耽误一会儿,前后两个引导员站在风里又是挥手又是叫喊,很需要折腾一番才能最终让车辆倒上岸去。

他们的焦急是有理由的,不单是多跑一趟多挣一份钱,还有这边排队等候的汽车和行人,以及对面虽然看不见但是也一定是在等待着的车辆和行人。这个月份,总是有很多学生在开学,所以汽车队伍和行人的队伍里,送学生的占了很大比例。一些车辆的车顶行李架上满满地捆扎着几个硕大的行李箱,车上坐着一家老小,是足足的送孩子出去上学的阵仗。

那些等汽车上了轮渡以后才被允许上船,找靠边的缝隙里站定了的行人。大多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周末回家和周末返校,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来来回回都要经过这个渡口。渡口把家乡和外界联系了起来,也隔绝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平原上的山隘,一个外面的世界和自己长大的地方之间的转换之门。多少年来,一代代的孩子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样来来回回的行走中最终走出家乡,走到外面广袤的世界里去,去博取自己人生中的一个位置。

而现在,这样向外的博取似乎有了一种明显的改变:家乡已经被命名被雄安新区,未来的期望或者比所谓“外面”更为远大。尽管什么也还都没有变,眼下,学习新鲜的东西,掌握应该学的东西,还是要走出去,为了将来走回来,也先要走出去。

他们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伫立在轮渡上,被熟悉的风吹拂着头发和面庞的样子里有一种年轻人心怀高远的意气风发;有一种在这样的年龄就一定要离开家乡的理所当然。在这个最具家乡地理风貌特征的渡口上的每一次来回,都会在他们年轻的头脑里深深地刻画下成长的记忆和自然之美的永恒印象。

被荷塘与芦苇整齐地分隔出来的水道上,因为驳船来往而形成了一轮一轮的波浪。这些波浪既是被机械的力量所搅动成的,也是被秋天高远的风所吹拂成的。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地平线上的水域和芦苇,开始泛黄的稻田和棕色穗子的玉米,将一种与阴云配合起来的辽阔呈现在伫立在高高的堤坝上的人的视野里,形成一种标准的白洋淀风景:因为水域面积广大,水汽氤氲,所以让整个空气的中的含水量都比干旱的平原上要高,云的色彩和层次也就格外丰富,登高望远的时候的遥远的视野也就越发有一种看不尽的,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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