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口若悬河的背后,是一颗脆弱的心
凤姐的一张嘴,众所周知。我们且看几段别人的评论——
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说,贾琏“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谁知娶了“言谈又爽利”的王熙凤,自己“倒退了一舍之地”(第二回)。
周瑞家的给刘姥姥推介“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第六回)。
贾母评价“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第二十二回)。
“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第五十四回)。
口若悬河、巧舌如簧——这考语应该是没什么异议的吧。
可是结局大家都知道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第五回)!
这等结局,固然有其他种种因素所致,但是我们从这看似卓越超群的口才看去,也是可以看到一些原因端倪的。
在这看起来聪明伶俐、乖巧机智的言谈话语中,蕴藏的并不是一种健康的生命力,而是一种畸形的冲击力。
凤姐看似处处逞强、掐尖要强,其实是极度脆弱的。我们仅仅说两点。
第一,地位的脆弱。
脆弱也可以从逞强开始说——“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第七十二回)。这话固然可以确认是吹牛,但是家族出身带来的傲气从中也是可见一斑。“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第三回)的她,再加之“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第十三回),同时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第三回)——荣国府二房的地位众所周知。诸多因素叠加而成的管理职位,对凤姐而言,是人设、是骄傲、是资本。
但是,也是负担。
“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第六十一回)——平儿这句大实话,却是凤姐内心的痛处。宝玉作为“凤凰蛋”的存在,已经奠定了贾府接班人的地位,而王夫人势必要考虑未来管家婆的人选——其实也很清楚,谁是宝二奶奶,谁就取代琏二奶奶的管家位置。
以前这个问题可能还不那么突出,但是随着黛玉、宝钗的相继进入,这个事情就日益凸显起来,不管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换马”是早晚的事情。
但是凤姐不想“换马”。
姑且不说自己“威重令行”(第十四回)的劲头、月钱放高利贷之类的油水,就是如张金哥事件中的赚头,甚至贾芸那点冰片、麝香,也让凤姐不想走——尽管这个位置“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第五十五回),还是仗着才干、办事成瘾、喜欢揽事。
想保住这个位置,怎么办呢?想让王夫人改变主意,恐怕是不中用的了,这事情上毫无妥协余地,真是“内侄女儿倒成了外侄女儿”(第四十三回)了。
那就只有靠贾母了。于是,每每凶神恶煞的凤姐,在贾母身边总是扮演着一个的承欢尽孝的角色。
从第一次出场赞美黛玉就可以看到端倪。“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这一方面是凤姐看到了黛玉“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这“不足之症”的身体状况决定了其即使成为宝二奶奶也很难管家,所以要力挺黛玉;但更重要的是“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第三回)——最后还是落到了老祖宗身上。
至于平素与贾母的对话,经常是你来我往,幽默机智,好一似“子母哏”的相声段子,每每演出“众人已笑倒在炕上”(第五十回)的效果。顺便说一句,我们经常赞美贾母身上的生命活力,但客观地说,如果没有王熙凤的起承转合、彩云衬月,贾母生动活泼的形象总要些许打点折扣的。
但是尽管如此,贾母的喜爱和宠信,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坚固凤姐在贾府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地位。
老祖宗已经是一个“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第三十九回)的角色,除了宝贝孙子宝玉受惊吓这类事能引起她老人家重视以外,很难指望她对家政再实施劳什子有效干预。
而且我们有时候很不厚道地想:贾母真正上心的恐怕只有宝黛,对凤姐也许并不是多么重视,只是愉悦于她的“开心果”效应,加之利用其不避怨嫌的特点——就像孔明对魏延“惜其勇,故用之”(《三国演义》一百零二回),才显得喜欢她罢了。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从“凤姐泼醋”、到邢夫人当众给凤姐没脸,老祖宗只是说了几句“和稀泥”的话。
行文及此,忽然想到凤姐作弄刘姥姥时,鸳鸯的一句话“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 ——其实凤姐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一个“女篾片”?只是刘姥姥自己知道这是演戏——“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第四十回)。而凤姐并不知道自己也是“女篾片”——尽管她也是经常哄着老太太开心,但她绝不会认为自己和刘姥姥一样,而是自认手段高超、技术一流——生活在一种虚假的氛围之中罢了。
而另一方面,借着凤姐小产被迫休息、组建临时管理班子,事情还是一步步向着王夫人预定的那个格局走。
第二,心理的脆弱。
贾府孙媳妇李纨,每月二十两银子。
凤姐争强好胜惯了,居“功”自傲,觉得这么多年操心受累,而同样是孙媳妇,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于是心理就失衡了。
接着,心理上的存在,在嘴上就忍不住巴拉巴拉——无辜的珠大奶奶先躺枪了:
海棠诗社的社员们,都与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这点子风雅的花销,要贾家官中出钱,当不为过。探春(注意不是李纨)作为发起人,凭贾母的口头指示,来找凤姐要钱,这个属于找王大管家办公事,而不是找琏二嫂子办私事。
所以,凤姐给的五十两也是官中的钱而不是她自己的钱。
没想到,凤姐竟然满怀羡慕嫉妒恨地给李纨算了一笔细账,劳什子“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归根结底的目的,是逼着这位寡妇“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第四十五回),以避免从自己手里出公款——这里能少出一点,那里放高利贷就可以多放一点咯。
羡慕嫉妒恨充盈上脑的她,从不考虑李纨收入多是贾府对孤儿寡母的困境、孤身守节为家族争光(当时就是这个礼法)的补偿,也不考虑自己的灰色收入超过李纨的合法收入数倍,只看到李纨收入多——这种脆弱实际上不是实力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对李纨而言母子相依为命、儿子读书上进就是幸福,但对凤姐来说足够的金钱才让她有生命的安全感,而对贪财好货的她来说这金钱的“足够”又没个上限,于是就永远没有安全感,就永远脆弱。
于是,看似强势实则脆弱的她,以“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红楼梦》第十六回)——尽管这句是平儿形容贾琏的——的风格,不放过任何一个敛财的机会。即使是在给自己过生日这个自己应该“别操一点心儿,受用一日才算”的事务中,仍然角色错位,这在口头上亦有表现:
在敛钱上不但积极主动,确保“上下都全了”,而且保持了狠到家的作风,“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还不够,“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理由是“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第四十三回)——这就是传说中的“机关算尽太聪明”(第五回)。
如前所述,在这看起来聪明伶俐、乖巧机智的言谈话语中,蕴藏的并不是一种健康的生命力,而是一种畸形的冲击力。心心念念的是地位、金钱这些短暂易逝的东西,即使再怎么口若悬河、巧舌如簧,也仅仅是个表面热闹,“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冷子兴形容贾府的话,何尝不可以用来形容凤姐的言谈。
再看看宝玉那句“你放心”(第三十二回)、黛玉那句“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宝钗那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第四十五回)——林林总总还有很多,我们觉得都比凤姐的长篇大论真实、有活力。
我们不知道曹公是否读过《道德经》,但以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推测他读过,想来未必错。那么我们想,曹公在塑造人物对话形象时,也许很可能会想到“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第四十一章)这几句吧。
“效戏彩斑衣”那一节,两个女先儿赞凤姐曰“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第五十四回)。所言固然不谬,但纵观全书,我们不得不悲哀地说,凤姐不仅是“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第五回),连这副“好刚口”也白费了。悲夫!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