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无题》
无题
沉重与轻柔,相像的姐妹;
蜜蜂与黄蜂吮吸沉重的玫瑰;
人死了,热沙冷却,昨天的
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
啊,沉重的蜂房与轻柔的网。
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
这世上只有桩黄金的心事:
让我摆脱你的重负,时间。
我饮着黑水般浑浊的空气。
时间被犁过,玫瑰是泥土。缓缓的
漩涡中,沉重而轻柔的玫瑰;
玫瑰的重与轻编成双重花环。
一九二零年三月,科克捷别里,克里米亚
(北岛译)
这首诗写于一九二零年三月,地点是俄国诗人沃洛申在克里米亚的别墅。内战期间,主人在那儿接待来自红白两方面的作家和艺术家朋友,被视为一方“净土”。曼德尔施塔姆曾在此避难。
这首诗开篇就点明了主题:生命的重与轻,比米兰·昆德拉那个时髦的话题整整早了半个多世纪。诗人先提到玫瑰之重,是蜜蜂和黄蜂的生命之源。人死了,热沙冷却,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这句是整首诗的“诗眼”。写战争的诗多了,有谁能写得比这更真实更可悲呢?人死了和热沙冷却有一种对应关系。我们也常说“战死在沙场”,这热沙是死者在大地上最后的归宿。而被黑色担架抬走的不是死者,而是昨天的太阳。这昨天的太阳,显然是指人类以往的价值和信仰。它居然那么轻,被黑色担架抬走。试想在一次世界大战后,紧接着是连绵的内战,生命的重与轻就像玫瑰的重与轻一样,构成了人类文明的追悼仪式。
第二段沉重的蜂房显然是吮吸沉重的玫瑰的结果,和轻柔的网并置。接着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仍是重与轻的比较。你的名字即时间,让我摆脱你的重负。这里有一种悖论,即黄金的心事就是重负,这种反问其实加重了黄金的心事。
第三段终结时有一种俄罗斯式的抒情:我饮着黑水般浑浊的空气。/时间被犁过,玫瑰是泥土。缓缓的/漩涡中,沉重而轻柔的玫瑰;/玫瑰的重与轻编成双重花环。时间原来就是被耕过的土地,玫瑰是其中一部分,重与轻是不可分割的,编成生与死的双重花环。其中让人惊叹的句子是:缓缓的/漩涡中,沉重而轻柔的玫瑰,那有如电影慢镜头的耕犁过程中,玫瑰随泥土缓缓的漩涡翻转,最后编成双重花环。这是俄罗斯人对土地的情怀,它在最终的意义上超越时间和生死。
(摘自《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