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问题:雍正时期如何认识唐双龙柄壶
雍正御窑中有双龙尊一种,摹仿唐代器物。其盘口长颈,颈部节纹。斜肩收腹,并贴杏叶式装饰。有双龙起于肩部,腾曲而上,龙首衔于盘口,颇高硕。这似乎是清代御窑作品中唯二的仿唐器式(另式为双鱼瓶),然清宫是否以唐器目之,尚未可知。清代的陶瓷学更完备于前朝,相比晚明诸家的陶瓷鉴赏系统中,唐代常常缺席所不同。18世纪时,唐代陶瓷在清人的构造中开始完整,逐渐脱离了言唐必越的单调形象。但就现有的材料看,仍多在历史文献中觅寻唐瓷的踪迹,如对《茶经》等文献记载的辑览。但其时人对唐代实物的认识,限于材料的缺乏,今天还很模糊。所以雍正时期如何认识唐双龙柄壶,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清雍正 景德镇窑 粉青釉双龙尊 俄亥俄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图自官网
▌清雍正 景德镇窑 青花仿宣双龙尊 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 图自官网
▌清雍正 景德镇窑 天青釉双龙尊 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自官网
▌唐巩县窑 白瓷双龙柄壶 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 图自官网
实际上,对双龙柄壶的观察至迟在万历已有,这可能为清代御窑双龙尊的释义提供线索。万历十六年《方氏墨谱》卷三“博古”中内一例墨,名“浮提金壶”,盘口长颈,腾龙衔瓶,正做双龙柄壶式。肩饰蕉叶、鼓钉,腹部卷草纹样,似为金铜风格处理。墨样左侧钤“南羽”二字,即丁云鹏之署印,表明此墨为丁云鹏所设计。
▌明万历 丁云鹏 “浮提金壶”墨样
方于鲁《方氏墨谱·博古》书影 万历十六年美荫堂刊本
美国国会图书馆
所谓浮提金壶,原出晋人王嘉《拾遗记》:“浮提之国,献神通善书二人,乍老乍少,隐形则出影,闻声则藏形。出肘间金壶四寸,上有五龙之检,封以青泥。壶中有黑汁,如淳漆,洒地及石,皆成篆隶科斗之字。记造化人伦之始,佐老子撰《道德经》,垂十万言。......老子曰:“更除其繁紊,存五千言。”及至经成工毕,二人亦不知所往。”
此段所述即老子著《道德经》之传说。时有浮提国二人,协助老子撰写《道德经》,呕心沥血,取脑为烛,书成之后,二人便消失不见。其所携来的金壶,内贮神墨,可洒地成文,后世以“金壶墨汁”为典,即此,代指极珍的书墨之器。方于鲁将其作为制墨的主题,意在标榜自家所制墨之精珍难得。
▌唐 巩县窑 三彩贴塑双龙柄壶 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 图自官网
按唐双龙柄壶之分期讨论,应流行于7世纪至8世纪初期,其后声迹渐匿,唐后不复,迅速消失在历史中,用途至今没有明确。万历时或农或盗,掘地而出后,被视作浮提金壶的视觉符号。但细究之下,除壶有二龙这点略为近似外,余者毫无相近之处。特别是双龙柄壶之尺寸通常在30~50cm间,至小亦未见过低于20cm者,与金壶“四寸”相差甚大,且金壶为“五龙之检”,材质、数目、形式,皆不可符。而时人仍将其视作浮提金壶的形象,是否暗示了彼时已将其视作外国之物?而对其做金铜风纹饰的加工,则表明时人了对双龙柄壶为“三代之古”的附加解读。
▌唐、万历、雍正 三代双龙柄壶之对比
而浮提国自晋后失载,未明其原型如何。及至万历二十五年,有江西巡抚叶永盛再遇“浮提国人”。见沈懋孝《长水先生文钞·石林草》:“余闻之典客郎扬征甫,盖海外有浮提国云,其人皆飞仙,好行游天下,至其地能言土人之言,服其服,食其食,极意与同其人之乐,饮酒无数,亦或寄情阳台别馆。欲还其国,一呼吸,顷可万里,忽然飘举,而已不得而倪也。闻此者三十年所矣,蓄之胸怀,无可质者。
顷接叶侍御言,其昨按江右时,有司呈其市上一群狂客,自言能为黄白事,极饮娱乐,市物甚侈,多取珠玉绮缯偿之,过其直,满用金钱不甚惜。及抵暮,此一行人忽不见,诘其逆旅,衣囊则无一有也。而有司者甚怪之,请得大搜索,叶使君不许。第呼召至前,果能为江右土语,然不讳其为浮提人,亦不谓不能黄白事也。手持一石,似水晶,可七寸许,举之案上,上下前后,物物入镜中,写极毛芥。又持一金镂小函,中有经卷,乌楮绿字,如般若语,览毕则字飞。”
此事影响颇广,后续录于《子不语》及《南昌县志》。有学者认为此浮提国人或是利玛窦5,现难以明定,不过“极饮娱乐”“市物甚侈”等性格似与利玛窦不符。又据沈文所叙,在成文三十年前即已有浮提国人传闻,且显然参考了晋时的浮提国人特征。以上便是目前全部关于浮提国的记事了。
▌唐巩县窑 白瓷双龙柄壶 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自《抟泥幻化 院藏历代陶瓷》
按今存清宫旧藏中,确有一例唐巩县窑白瓷双龙柄壶,素面无纹,龙脊捏按泥珠,是经典手法,亦与雍乾御窑样式相同。不过其颈部无节纹,肩部无贴饰,故清宫画样所据或另有它本,但至少说明了清宫的实物收藏。而对比唐、清两代双龙尊的造型风格,也可发现雍正时期对唐代样式的重新演绎,一样遵循着胤禛对“内廷恭造”气质的追求。
实际上,晚明诸墨谱所绘样式对景德镇的瓷器生产影响颇多,自康熙起尤为显明。《方氏墨谱》中“浮提金壶”墨样赋予唐双龙柄壶新的含义,或为雍正御窑双龙尊形象的释义提供一个新的线索。
本文根于《浮提金壶与雍正双龙尊》一文编辑整理,原文刊载于2020年《收藏》0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