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读书会|曲径通幽探周词(周邦彥)

屈指一算,我上过十六年学,上学时候,语文是我的优势科目,常以此来填补数学的低分,历经小学语文,初中语文,高中语文,大学语文,古诗词学了不少,大江东去之类,争渡争渡之类,却没有一首周邦彦。

周邦彦的集子叫《清真集笺注》,买了好几年,读词之后,几次展卷,却不得深入,近日静下心来,终于能推门一窥,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教科书中没有周词:不是遗漏,而是屏蔽。周词之貌,以情词掩之,首首有青楼女子的影子,且不说“枕痕一线红生肉”,“私语口脂香”,“簟纹如水浸芙蓉”之类的艳情词句,单是用字用意,结构章法,也没有哪个语文老师能够讲,讲得清。

两宋时期词人词作蔚为大观,周邦彦一百多首词,藏于其间,却如雄峰矗立,谈宋词无论如何绕不过他。因为流传的缘故,历史上秦观、贺铸、白石等人的词作常常有张冠李戴的情况,大抵婉约词人风格难免不相似,而周词面目清晰风格典正,可称婉约词尊。苏轼说李白诗中往往杂入他人之诗,“盖其雄放不择”,而杜诗千变万化,却无人写得出似杜之作,王若虚认为周词仿佛杜诗,其章法句法、命意下字,自称一格,“不易学步易容”。

周邦彦,钱塘人,字美成,成年后的四十多年中,一直漂泊各地做官,宦途跌宕。《宋史》说他“词韵清蔚”,后人多仿之,但都是邯郸学步。张炎在《词源》里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作词者多效其体质,失之软媚,后人不能学,慢词尤见分晓,可见周郎大本领。

刚开始试着读周词,读不懂,曲径难寻。其时我已经读过了稼轩、易安、少游、鲁直、白石、方回、苏轼等许多词人的作品,浅读周词之后无感,别人词作中尚有一些羁旅愁思、才子之恨、家国之忧,而周邦彦则是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写他逛青楼的体会,一部清真集,几乎是一本《周邦彦逛窑记》,但用情似又不如少游一往情深,字句又不如贺铸笔势飞舞,立意不如白石清空骚雅,几次束之高阁。

今次偶读,于词中发现诗味,于是按图索骥,见色寻花,庭院幽深蔽塞,曲径蜿蜒九转,偶见一角门,轻推一下,万里汪洋。

推角门的手,就是这首《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

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垆烟。

人静乌鸢自乐,

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

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

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

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

容我醉时眠。

起句八字,化用唐诗。杜牧之的“风蒲燕雏老”,杜甫的“江绽雨肥梅”。北宋时期,词人往往化用唐诗,诗句入词,融化的好,脱胎换骨浑然天成,周邦彦极善此招。接下来,衣润费炉烟,说地卑山近天气潮湿,衣服需要烘烤,杜诗里“衣裳润欲滴”便是此意,有少陵的影子,而“拟泛九江船”简直就是杜甫五言诗的用字,结句“容我醉时眠”,更是老杜“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的熔炼。

可以肯定的是,周邦彦是个杜诗粉,而他词中片言,单拎出来,简直就是诗句,像“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人去不回,情滞不走,写得大巧若拙,杜诗“野流行日地,江入度山云”,周肯定是读过了,“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虽无化用,却简直是律师之腰,整齐工整。

照此看,周邦彦尚只是个三流词人,化用虽是本领,但不是核心竞争力,只是美成万里汪洋一朵花而已,周巨匠远不尽于此。

从丹青笔墨眼看美成词,浓后必有清别之笔,《满路花》“金花落烬灯,银砾鸣窗雪”,起句华丽,如老班章普洱茶,浓强,随后紧跟“夜深微漏断,行人绝”忽而转茫茫夜;而淡宕之中也有重彩浓墨:如《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之后,便是浓烈的“锦幄初温,兽烟不断”,闺房艳丽之景;美成山水墨分五色,繁密中也少不了留白:《秋蕊香》写一位春睡的女子伤怀,结句“宝钗落枕梦春远,帘影参差满院”,春闺无事,妆罢唯有睡耳,梦春远,此时风景,如“乳鸭池塘春暖,风紧柳花扑面”,皆消归梦中,亦不止一帘内外了。这满院参差的帘影,足可以用作电影的结束镜头,如此镜头为全景,《南乡子》写佳人晨起梳春愁,结句便是特写镜头了:“凝眸,两点春山满镜愁。”用眉做结,而不着眉字,余味绵绵不尽,正是“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诉衷情》)。

周邦彦作词,小令长调皆章法严密安排妥当,句法不循常规,却一气贯注,以雄健之笔写婉约之词,所以,读周词不能以词之眼来读,而要用文章之眼,诗家之眼并观方能理解其三味。正如世人不寻风月于杜诗,我们也很难寻深情于周词。这里不是说他笔力不够不能够写出一往情深,而是周邦彦太过冷静的作词,高于深情,艳情词往往多写青楼女子的哀与欢,但周写得太虚,没有具体到某人,而是用艳情词来表达某种远高于男女之情的境界,这种境界,内容上深沉、忧郁,节奏上有顿有挫,正是后人形容杜诗的那四个字: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深浑厚重,而这些表现在词中,就是婉约的要旨。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周词秾艳之貌背后,其实有沉着之心,不能与柳永等一般词人相提并论。

读周邦彦的词,起初觉得堆砌意象,繁复无趣,但读进去之后,反而觉得有趣。美成笔下,簟、窗、帘、烛、灯、影、扇、枕、镜、香等各色实物轮番登场,燕、鱼、雁、蝇、虫、蜂等各类小动物也轮流出现,这些物象以不同的名称,在不同的时节出现,为美人做伴,为美景写照,发现它们,品味它们,也是一大乐趣,这也构成了一种幽深之美,让周词更为丰满绮丽,别有情趣。

词学大师龙榆生,对周邦彦风格的演变做了中肯评价,他说“清真软媚之作,大抵与少日居汴京之时,三十后教授庐州,稍捐绮思,词境由软媚入凄婉,及知溧水,飘零不偶,无复少年疏隽,沉郁顿挫,已开官溧水后之作风,而大成就,重入汴京之时,盖异地飘零,饱经忧患,旧游重忆,刺激恒多”,可见多年漂泊对于周郎的词作影响巨大,这与杜甫也是极为相似。写到这里,我自己寻思,称呼周邦彦一句“词中杜甫”应该不为过,随后一查,王国维捷足先登,早就称其为“词中老杜”,看来文章千古论,古今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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