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往事
——北海冯氏家族的变迁
昨天去青州,走过偶园,便想起了那些事,那些人。
近几年里,我大约写了十几篇这样的文字,陆续在当地的报纸刊发,也有些公众号推送过,如像风一样自由,如万物草堂。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把它们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园子里,希望它们在此安静地生长。
写的都是故园中的旧人旧事。这些文字写起来费时费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欢他们,喜欢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情怀的灵魂。想到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迷茫过、叹息过,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温暖。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但毕竟受过历史系老师们多年的教诲,明白民间传说、野史与史料的区别,所参考的多是历史典籍与可靠的地方史文献。但毕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于众,也请方家指教。——魏辉注。
偶园。
那条街道就叫偶园街,石板铺成的路,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岁月。街上的行人,大多步履悠闲,这是古城青州的节奏。青山、绿水、历史、人文,一一在此铺展开来。走在那条街上,我很想随便叫住一个路人,问他:你是不是姓冯啊?是冯家的后人吗?
一
在当地人的口中,偶园又叫“冯家花园”,多年前,大门的一侧还挂上了“青州市人民公园”的牌子,后来,青州市大力打造古城旅游,讲究“修旧如旧”,那块白底黑字的“青州市人民公园”的牌子被取了下来,仍旧只保留了原来古色古香的两个字,“偶园”。
偶园曾经的主人叫冯溥,他在清代顺治年间中进士,做过太子太傅、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等职,在老百姓的眼中,那是庙堂级的人物,相当于宰相之职。实际上,冯溥也是康熙十分倚重的“辅弼重臣”。《清史稿。冯溥列传》记载:世祖幸内院,顾大学士曰:“朕视冯溥,乃真翰林也。”有一天,皇帝在内院遛达的时候,表扬冯溥说:“我看冯溥,是真正的翰林风范。”清世祖是顺治皇帝,康熙的老爸,可见这父子两代皇帝对冯溥都很赏识。
冯溥后来做了康熙的老师,被人称为“盛世阁老”,1683年,他73岁时告老还乡,准备从北京回到家乡颐养天年,离京前,据说他把自己在北京居住的“万柳园”奉送给了康熙,康熙则下令把清朝没收的明朝青州衡王府的一部分赐给了冯溥。冯溥回到青州后,在衡王府花园的基础上,植树觅石,修建了这座颇具江南韵味的园林。修建的过程中,冯溥时不时地想起京城的万柳园,“无独有偶”,根据此意,他给青州的这个园林取名“偶园”。
当然,偶园名字的来历只是当地的传说,并没有很明确的史料记载。对于冯溥来说,偶园只是他众多园林中的一个,有据可查的是,冯家当时在青州还有未园、乐园,这两个园子在《益都县图志》一书中都有记载,只是在岁月的变迁中它们荒废消失,没有保存下来。
久羁仕途的冯溥回到家乡后,寄情山水,吟诗作文,每当有门生故吏来访,他常常会带他们去另外一个地方游玩,并留下了不少诗词,这就是被称为“浮山冶水”的临朐冶源,浮山那时叫“海浮山”,冶水指的是“熏冶湖”,现在临朐老龙湾的所在地,此处是冯家的祖产,冯溥的爷爷的爷爷那时候购置并传下来的。
如果把我们的目光拉得更远更广,从一个大的历史时空去看,我们会发现一个庞大的家族的兴替。宛如一棵茂盛的大树,在这棵树上,冯溥只不过是其中时间顺序上的一片树叶,偶园只不过是空间顺序上的一片叶子。这棵树,在明清两代几百年的时光里,长大,茂盛,开出过不少美丽的花朵。
这就是传说中的“簪缨之族”,“诗书传家”。冯家是老百姓口中的“侯门”,这个家族,在明清两代二百多年中,出了13位进士,14位举人,53位贡生,278位秀才,有5人的作品入选《四库全书》。
二
清代学者王士祯称:“二百年来,海岱间推世学者,必首临朐冯氏”。
那么,让我们的目光穿越历史,回到500年前,看这个家族的起源。
冯氏世家的崛起源于冯裕。冯裕生活的年代是明朝中期。那时,寿命为276岁的大明王朝刚刚走过了一半的岁月。正德三年(1508),家境贫寒的冯裕考中了进士。他的第一个官职是华亭县令,在今天的上海市。后来,又当过南京户部员外郎,贵州按察副使等职。1534年,做了26年官的冯裕遭人弹劾,解官回到故乡,这一年,他55岁。
冯裕性格刚直,勤奋务实,不尚空谈。他曾说:“希宠者负君,媚人者负已,谋身者负人……平生盖三无负矣!”不希宠,不媚人,不谋身,这是冯裕的精神品格。他做的最大的官是贵州按察副使,相当于正四品,算不上显赫。使他青史留名的是他的人品文品及他的儿子们。
回归故里后,冯裕与青州的文人们组织了“海岱文学社”,以诗歌的形式记录现实,抒发情怀,他的128首诗结为《方伯集》,其中不乏反映人民疾苦的诗作。
冯裕的这种思想无疑影响了他的儿子们,他一共生育了七子三女,其中有几个夭折的,后来长成的四个儿子,冯惟健、冯惟敏、冯惟重、冯惟讷,以诗文蜚声齐鲁,人称“临朐四冯”。
“临朐四冯”中,官做得最大的是冯惟讷,官至布政使特进光禄卿,相当于从二品。官方写的历史中往往以官职论英雄,在《明史》中记载:“惟重、惟健、惟讷皆有文名,惟讷最著。”其实,就今日的文学史眼光来看,冯氏四兄弟中就文学造诣而言,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只做过几年正六品小官的冯惟敏。
冯惟敏被后世称为“曲中辛弃疾”,后世学者认为他是“明代曲家第一人”,他的散曲现存小令500多首,散套近50套,在明代曲家中独树一帜。
学者郑骞先生从散曲史的角度评价冯惟敏:“冯惟敏以前的散曲,技巧虽很精湛,内容风格则相当狭窄低陋……有了冯惟敏,散曲这种文体方才从末技小道走上高尚雅正一途。”
冯惟敏最有名的作品是杂剧《僧尼共犯》,写的是一僧一尼苟合被街坊邻居捉到官府,判官将两人打了一顿板子,勒令二人还俗,名义上是将他们逐出佛门,实际上是成就了一段姻缘。此剧将事件发生的时间放在宋朝,实际上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风貌,体现了作者本人对情欲的肯定,也代表了士人阶层对人性的态度,反映出当时社会弥漫着一种“好货好色”的思潮。
有人考证,冯惟敏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前几年,我看过此类的文章发表在学术刊物上,作者罗列了众多的证据。以冯惟敏对社会的观察、体验,加上他的文笔、思想,写一部《金瓶梅》似乎也合乎情理。假如冯惟敏化名“兰陵笑笑生”,来和后人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估计后来的学者很难准确地找到他。有些事,存疑,也是一种结果。
三
岁月悠悠。冯惟敏在临朐冶源住过多年,至今保留在老龙湾公园内的江南亭据说就是他所建。后来,他当了爷爷。明代万历四年(1576),他的孙辈中有个叫冯琦(冯惟重的嫡孙)的孩子去省城参加乡试。冯惟敏写了一首散曲为他送行。其中有几句:“论干支应验如何?子也登科,丑也登科。桥梓联芳,祖孙绳盛,世沐恩波”。冯琦在那年的考试中高中举人,又在第二年赴京城的会试时中了进士,后来成为万历年间的重臣,力主抗倭,在“万历三大征”中起过重要的作用,官至礼部尚书。
从这一点上看,冯惟敏是预言大师。
等到冯琦成了爷爷的时候,冯家的孙辈中又出了一位济世重臣,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冯溥,偶园的主人。冯溥在任上时据说刚直无私,爱才惠民,主张“省刑薄赋”,受到朝野的尊重。
年轻时的冯溥及当时的冯氏家族遇上了改朝换代。那时国家动乱、明朝衰败,清军入关。在一系列的动荡之中,冯氏子孙们的选择也不同。例如,当时在明朝为官的冯瑗,率兵搞击清军,与努尔哈赤干过仗。另一位冯家的子孙冯三仕,明亡之后流落海外,退到朝鲜,以反清复明为已任,与他的战友们一起,被当时的人们称为“明国九义士”。
还有的冯氏子孙选择了隐居故里,超然物外,淡泊明志,不做清朝的官。而冯溥的选择是积极入世,迎接新朝代。
谁是谁非?即使几百年之后再看,我们也很难分辨得清楚明白。
或许,在时代的风云面前,不违本心,便是最好的选择。
四
偶园中有四块奇石,分别状如“福、寿、康、宁”四个大字。据说这是明朝衡王府中的旧物,明朝灭亡之后,朱元璋的子子孙孙们或被杀,或自杀,也有的逃走后隐姓埋名,苟活于世。末代衡王朱由棷投降了清政府。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廷借口衡王子弟叛乱反清,将衡王召进京城软禁起来,第二年以叛乱罪杀朱由棷,查抄衡王府。
当时的学者安致远在《青社遗闻》中描述过衡王府败落的情形,感叹说:“回首繁华,已成昔梦。奇花怪石全入侯门,画栋朱梁半归禅刹”。
那个年代的青州,能够被称为“侯门”的应该就是冯氏家族。当时,太平宰相冯溥正准备从京城回来,在家乡大兴土木。衡王府中的奇花怪石,被安置在冯家花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又过了二、三百年,“侯门”也早已不在了。
公元2015年的夏天,灿烂的阳光照在偶园的那几块石头上,游人们漠然地从旁边走过,偶尔看一眼。孩子们在石头旁嬉戏。可有人知道这几块石头的故事?当年是谁费尽心机地把它们搜罗起来,送进了王府?它可听过王府兴盛时的歌舞华章?它可看过王朝败落时的满目疮痍?又是谁把它搬进了侯门?王公贵族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欣赏过它?把玩过它?
石头无语。
前几年,我与冯氏家族的一位后人聊天,说起冯家的一位后生结婚的事。这位小伙子生长在临朐的小山村,但是学业有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大公司就职,找了一位上海姑娘。结婚前,上海岳母有点瞧不上这位来自乡下的女婿,小伙儿心里说:500年前,我们家祖上,冯裕,是你们上海这片小地方的地方长官,做了多少大事啊!
当然,这只是笑谈。
五
研究者说:冯氏家族从明朝中期的冯裕兴起,历时七世,至清朝的冯溥后衰落。此后,没有出过对历史有影响力的人物。一直到清末,老龙湾、偶园,还是冯氏的子孙在管理。后来的历史进程我们都清楚,冯氏家族和中国老百姓一起,经历了战乱、动荡、革命,建国、文革、改革开放……1950年,偶园被收归国有,老龙湾在1995年被山东省政府批准为省级风景名胜,现为AAA级风景区。
岁月沧桑。无边的权力、巍峨的宫殿、坚硬的石头,都经不住岁月的洗礼。不管是王府,还是侯门。
但是,仍然有一些东西留存了下来。
冯氏的后人遍布海内外,其中不乏在学界、商界、政界小有成就的,我也有过颇多的耳闻或相识,在此不一一列举。
给我印像最深刻的是一个小山村。
这个小山村位于山东省青州市庙子镇,沂蒙山区的边缘,青州与淄博交界的淄河之畔,叫长秋村。村里百余户人,多是冯氏家族的子孙。
几年前,我曾专程去拜访过这个村子,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贯川了整个小村庄,干净整洁。村里还保存着两个明代的城门,“怀阳”门,“迎熏”门,那刻在石门上的大字,似乎诉说着村里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某种情怀。
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村庄,在抗日战争中,当外侮来临之际,村民们拿起大刀长矛,顽强抗战,当时不足百户的村子,参加抗日武装的多达119人,有26名村民壮烈牺牲,成为烈士。长秋村成为当时著名的抗日堡垒,在八年抗战中,村里没有出过一个汉奸,没有出过一个叛徒。
1942年11月9日,日本鬼子大举入侵,在马鞍山保卫战中,冯氏家族的冯旭臣一家六口宁死不屈,壮烈殉国,包括老人、妇女、儿童。被誉为“一门忠烈”。
冯毅之,冯旭臣的儿子,长秋村抗战的带头人,在那次战斗中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妹妹、妻子和三个女儿,但这并没有让他退缩,此后经过多年浴血奋战,直至把侵略者赶出中国。这位当年投笔从戎的抗日领袖,解放后曾任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冯毅之2002年去世后,安葬于长秋村的山水中,他的墓碑上刻着:作家冯毅之。
站在长秋村抗日烈士的纪念碑前,看着身边温和敦厚但绝无卑微神色的村民,我感受到了某种力量。
这种力量,来自“不希宠不媚人不谋身”的冯裕,来自淡泊处世、对社会有深刻体察的冯惟敏,来自力主抗倭的冯琦,来自率众反抗清军的冯瑗,来自爱才、惠民、不务虚的冯溥……
精神不死,家风传承……
长秋村的夏天满目葱郁,山风清凉,那风曾穿越过时空,穿越过历史。它一定见过冯氏家族中最有风骨的那些身影,它一定听过冯惟敏的吟诵:“喜朝中一旦除名,俺才是散淡山人,自在先生……笑吾生天地之间,半纸功名,六品王官……从今后云水青山,竹杖黄冠。远离了世路风尘,跳出了宦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