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滕美华 :杨梅粿印记

人间有味

在江浙,米粉或面粉类做成的吃食,后面总要加个粿,比如清明粿、糯米粿……,我的家乡念“粿”为gu,去声,附类似ng的尾音,念出声来既干脆又绵长,不禁令人口舌生津,心向往之。

杨梅粿印记

文 | 滕美华

要论起来,在三伏天里提这杨梅粿,似有些不合时宜。印象中,杨梅粿红艳艳、热乎乎刚出笼的时候,与冬日是最为相称相宜的,吃一个身心俱暖,极适合驱寒。

杨梅粿是东阳、磐安一带的传统吃食,用红糖、芝麻做馅制成的糯米粉团子,外面粘上染红的糯米或粉干碎蒸制而成,蒸熟后其表鲜红如杨梅,壁粘柔且馅香甜,也可称作“喜粿”、“红粿”。我以为,叫“喜粿”或更为贴切,因其往往是红白喜事宴请众亲朋时才有。其红纯粹,有骨子莫名的喜气。在老家,办喜宴,除了馒头熓肉(吃肉人士的心头爱呀),杨梅粿也是标配。上了杨梅粿就等于昭告各位食客菜已上完,宴请接近尾声,吃了杨梅粿便可离席各自散去,作用与现在饭店里最后上的水果拼盘类似,颇具皆大欢喜、圆满顺遂之意。

在江浙,米粉或面粉类做成的吃食,后面总要加个粿,比如清明粿、糯米粿……,我的家乡念“粿”为gu,去声,附类似ng的尾音,念出声来既干脆又绵长,不禁令人口舌生津,心向往之。对各类粿制品,我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皆爱之,对杨梅粿尤甚。有段时间,我曾对杨梅粿到底算是菜还是主食,颇费了些思量,最终决定将其归之为点心,更契合“点点心意”的出处。

杨梅粿若论工艺,倒也不繁杂,似乎乡下的妇人都会做。可要做得好吃,每一步都有讲究。要口感糯软,需“糯米粉”与“早米粉”勾(兑)相宜,糯米粉过多,难以制作成粿。糯米粉过少,虽制作容易但影响口感。如今虽有现成的粿粉卖,可惜糯性不足,不可取。粿皮做得要薄,红糖、芝麻拌适量肉油做成的馅要放足。收口须密实,以免蒸制中破裂流馅,坏了相。形要圆肥,咬一口,芝麻红糖黑油油地一股脑儿冒出,世间甜蜜不过如此。说也奇怪,中国民间的传统美食不似西式甜品,有明晰的制作过程,用料、比例、重量皆可规定,可以无数次的复制。民间美食做得好不好吃,凭的全是个人经验和临场发挥。

从前办喜事,往往放在农闲时节。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个棚子,垒起灶台,请两个善烹饪的乡邻掌大勺,自己做酒席来宴请亲朋好友。身为本家或是亲友的妇人们就围着灶台打下手,手上嘴里都没闲着,干了活,也唠了家常。最费功夫的,就是做杨梅粿、豆腐肉圆或是三角叉之类,估摸着成本低,味美又能填肚子,颇受大家欢迎,往往需要做好几蒸屉或竹团箩。

这边烧,那厢上。父辈们整年里日日劳作,体力消耗大,食量也大,坐八仙桌的,个顶个都是正劳力,妇孺上桌的机会很少。往往一个菜上来,须臾功夫,便见了底。吃完一道菜上一道菜,上一道菜撤一个盘,是真正的流水席。馒头熓肉之类的主菜,八个位置只上八份,一人一份是默认的规矩。想给孩子吃,大人得省下自个的这份。对孩子来说,一年中能解馋开荤的机会,也就这么几次,屈指可数。各家的小孩儿赖着脸巴巴地跟在大人的后边,围着八仙桌转,等着家里的大人酌机喂一口。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总让我想起老房子梁上嗷嗷待哺的燕子,大大的嘴,无法填满的胃,时断时续一两筷子的喂食,远远不能满足对吃食的殷殷期待。

我的老家安文一带颇具东阳乡风。在儿时,父母和周遭的乡邻从早到黑,一年到头,想的就是种出更多的庄稼,翻新自己的住宅,勤俭过日子。对吃的,颇不讲究,能填肚子就行。平日里说起某人,“好吃懒做”似乎是最常见的恶评,好吃是件羞于启齿且很不光彩的事。我的母亲喜欢在田间地头劳作,对一日三餐颇不上心,致使我对吃的执念尤为强烈。看到隔壁阿公烧了年糕只能暗咽口水,见了屋后别家地里种着的莴笋,需按捺住偷拔回家的冲动。那时,年糕、莴笋都是稀罕物。

我自小敏感爱面子,羞于到桌旁蹭吃的。别的孩子趁着人多,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而我则早早地往这些做杨梅粿、三角叉的妇人堆里凑,做杨梅粿时给粿滚上浸了红粉的糯米。这活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手脚轻,有耐心即可。粿周身密密地裹了红红的一层,就像女子上了胭脂,顿时美艳了几分。或是搓搓肉丸,捏捏三角叉,显得安静又乖巧,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夸赞的好话。殊不知,我所图的,无非是为了等杨梅粿、三角叉上桌装盘有余时,给我单装一碗,作为干活的嘉奖。一个平时也不咋勤快的小屁孩,不去和小伙伴们耍玩,装乖卖巧地干了这么久,所图实在是过于明显。可我吃得心安理得,有小心思得到满足的窃喜。

刚出笼的杨梅粿最好吃,软糯香甜,可惜吃的时候不能心急,咬第一口很容易被烫伤,和吃灌汤小笼包一个道理。冷了,硬了,美味就失了大半。超市里,也有现成的杨梅粿卖,个子小小,袖珍得可爱,可惜有其形却无其味。一个人所谓的乡土情怀,就寄身于这些颇具乡味的传统吃食。这些吃食消逝了,这情怀便空落落地无可落脚。

前段时日,回了老家,特意让手巧的朋友费工夫做了杨梅粿,味道很不错,兴冲冲地带回了金华,和几个朋友共享。上桌后,有说不吃甜的,有不吃糯米粉的,不由兴致寥寥。也难怪,对很多人来说,杨梅粿不过是一道普通的吃食而已,其中的况味,只有同年代、同地方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汪曾祺先生在《萝卜》一文中说“自离家乡后,我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萝卜。或者不如说自我长大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深得我心,小时候好吃的,又岂止是萝卜;觉得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又岂止是汪老一人。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滕美华,笔名木棉藤,磐安人,金华市作家协会会员,爱美食爱美文,作品散见于《浙江散文》《磐安文艺》《金华日报》及多个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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